櫻花清艷
如此我才懂得了晏幾道所述其父晏殊之言“吾生平為詞,不作一婦人語”,原來漢文章是男性的文章。不作婦人語,并不是不寫婦人。中國的文章、建筑、音樂、書畫,及一切制器皆是男性的,與此對照, 日本的一切東西則是女性的。日本的女性美,以前我只是直覺的感到。二十歲上我在杭州時才初次讀到日本小說,雖是譯文,亦覺日本女人的說話獨有一種溫柔。三十歲上在上海,我才初次見到日本婦人,在春天的虹口花園里,在尋常日子的北四川路街上,只覺日月明明兮,那就是日本婦人。及戰(zhàn)后來日本,我在日本人家住,乃知日本女人是新石器文明以來世界上惟一最純粹的女人。
在于西方,是古文明的女人與日本的同源,到希臘尚好,而以后羅馬以來的女人就在蠻族中荒失了。可與日本女人比的惟有中國女人, 但是兩者不同。日本是只有女人文明,其男人沒有把文明來理論學問化的功績,所以日本女人保持得原來女性美的純粹,而中國則男人因其理論學問的功績而建立了男性的美,女人亦受其影響,而出來了像樊梨花一樣的新女性美,就應得男有剛強,女子也有烈性這句諺語了。所以中國女人沒有像日本的純女性,可以說是不及日本女人的美,但其實是中國女人更高過日本女人的。因為中國男人高過日本男人。雖然如此,日本女人的美還是使人想念不完。
日本女人完全不怕男人,所以容易親近。中國女人要與男人比斗, 是因你有女人文明,而男人有他的理論學問的威嚴。日本男人沒有這威嚴。日本男人的暴橫只是被女人縱容。后來雖學得了儒教的婦道, 也骨子里還是一樣。太古女人文明時代是男人只做外務的總管,舊式日本家最長輩的婦人稱為とうじ(或作刀自),是一家最有威嚴的。一般人家尋常是家事歸女人,男人不得過問。用儒教的話是男主外,女主內(nèi),男不問內(nèi)是男人的尊嚴,但日本的其實是女人的尊嚴。
日本沒有男性的美,日本男人的豪杰樣其實是被女人慣寵出來的男童的可愛的蠻橫,與從小被女人教出來的誠實。日本男人連其服裝之美都是女人所為。舊時日本總發(fā)少年的眉目如畫,與其服飾的絕美, 完全是女人眼里的心里的。我小時聽親戚家一婦人講她為女兒時肩下有個弟弟如何美貌,就是那種美法。日本的貴家總發(fā)少年,我是在電影上見過,而還有藩士(日本稱為侍)的坎肩錦袴之美,則我是在福生七夕賽燈彩扎的人形所見,那都是女人給設計的美。
日本女人最是與神近。日本神社的巫女是世界古文明國的巫女生在今天,完全沒有西洋所謂女巫與巫婆的那種巫氣,而是在于高天原天照大神的太陽光影里的,日本鄉(xiāng)間女人在沿溪的路邊露天溫泉里裸浴,完全不避男子,唯古代希臘女神裸浴與之有相似,而日本的女人卻是在鄉(xiāng)村人間的。
十幾年前一次我跟人家到天城山相近看大瀑布,我一人走走,在山邊村端阡陌間迷了路,逢一少婦向之問路,她帶我走了一段路,到我說此去自己識得了她才別去。我今記不得她的面貌與衣著,也想象創(chuàng)造不得,也記不得了當時二人的說話,單是一種日本少婦的灑脫的柔艷與親情與阡陌上的陽光,悠遠的存在心里,悠遠得像是到過神山, 又恍惚前世之事,若今生里與她再見,必定當下認識不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