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讀了C．P．斯諾的《兩種文化》。這本書里談到的事倒是不新鮮，比方說，斯諾先生把知識分子分成了科學知識 分子和文學（人文）知識分子兩類，而且說，有兩種文化，一 種是科學文化，一種是文學（人文）文化?，F(xiàn)在的每個知識分 子，他的事業(yè)必定在其中一種之中。

我要談到的事，其實與斯諾先生的書只有一點關系，那就 是，我以為，把兩種文化合在一起，就是人類前途所系。這么 說還不大準確，實際上，是創(chuàng)造了這兩種文化的活動——人類 的思索，才真正是人類前途之所系。尤瑟納爾女士借阿德里安 之口云，當一個人寫作或計算時，就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人類——當你寫作和計算時，就是在思索。思索是人類的前途所系，故此，思索的人，超越了現(xiàn)世的人類。這句話講得是非 常之好的，只是講得過于簡單。實際上，并不是每一種寫作或 計算都可以超越人類。這種情況并不多見，但是非常地重要。

現(xiàn)在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乍看上去離題甚遠：八十年 代，美國通過了一個計劃，撥出幾百億美元的資金，要在最短 時間之內攻克癌癥。結果卻不令人滿意，有些人甚至說該計劃 貽人笑柄，因為花了那么多錢，也沒找出一種特效療法。這件 事說明，有了使不盡的錢，也不見得能做出突破性的發(fā)現(xiàn)。實 際上，人類歷史上任何一種天才的發(fā)現(xiàn)都不是金錢直接作用的 結果。金錢、權力，這在現(xiàn)世上是最重要的東西，是人類生活 的一面，但還有另一面。說到天才的發(fā)現(xiàn)，我們就要談到天 才、靈感、福至心靈、靈機一動等，絕不會說它們是某些人 有了錢、升了官，一高興想出來的。我要說的就是：沉默地思 索，是人類生活的另外一面。就以攻克癌癥為例，科學家默默 地想科學、做科學，不定哪一天就做出一個發(fā)現(xiàn)，徹底解決了 這個問題。但是，如果要約定一個期限，則不管你給多少錢也 未必能成功。對于現(xiàn)代科技來說，資金設備等固然重要，但天 才的思想依然是最主要的動力。一種發(fā)現(xiàn)或發(fā)明可以賺到很多 錢，但有了錢也未必能造出所要的發(fā)明。思索是一道大門，通 向現(xiàn)世上沒有的東西，通到現(xiàn)在人類想不到的地方。以科學為 例，這個道理就是明明白白的。

科學知識分子很容易把自己的工作看做超越人類的事業(yè)， 但人文知識分子就很難想到這一點。就以文學藝術為例，我們 這里要求它面向社會、面向生活，甚至要求它對現(xiàn)世的人有 益，弘揚民族文化等，這樣就越說越小了。誠然，文學藝術 等，要為現(xiàn)世的人所欣賞，但也不僅限于此。莎士比亞的戲現(xiàn) 在還在演，將來也要演。你從莎翁在世時的英國的角度出發(fā)，絕想象不到會有這樣的事。自然科學的成果，有一些現(xiàn)在的人類已經用上了，但據(jù)我所知，沒用上的還很多。倘若你把沒用 上的通通取消，科學就不成其為科學。我上大學時，有一次我 的數(shù)學教授在課堂上講到：我現(xiàn)在所教的數(shù)學，你們也許一生 都用不到，但我還要教，因為這些知識是好的，應該讓你們知 道。這位老師的胸襟之高遠，使我終生佩服。我還要說，像這 樣的胸襟，在中國人文知識分子中間很少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