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要我舉出一生最善良的時刻,那我就要舉出剛當知青 時,當時我一心想要解放全人類,絲毫也沒有想到自己。同時我也要承認,當時我愚蠢得很,所以不僅沒干成什么事情,反而染上了一身病,丟盔卸甲地逃回城里?,F在我認為,愚蠢是 一種極大的痛苦;降低人類的智能,乃是一種最大的罪孽。所 以,以愚蠢教人,那是善良的人所能犯下的最嚴重的罪孽。從 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絕不可對善人放松警惕。假設我被大奸大 惡之徒所騙,心理還能平衡;而被善良的低智人所騙,我就不 能原諒自己。
假如讓我舉出自己最不善良的時刻,那就是現在了???能是因為受了一些教育,也可能是因為已經成年,反正你要讓 我去解放什么人的話,我肯定要先問問,這些人是誰,為什么 需要幫助;其次要問問,幫助他們是不是我能力所及;最后我 還要想想,自己直奔云南去挖坑,是否于事有補。這樣想來想 去,我肯定不愿去插隊。領導上硬要我去,我還得去,但是這 以后挖壞了青山、造成了水土流失等等,就罪不在我。一般人 認為,善良而低智的人是無辜的。假如這種低智是先天造成 的,我同意。但是人可以發(fā)展自己的智力,所以后天的低智算 不了無辜——再說,沒有比裝傻更便當的了。當然,這結論絕 不是說當年那些軍代表是些裝傻的奸邪之輩——我至今相信他 們是好人。我的結論是:假設善惡是可以判斷的,那么明辨 是非的前提就是發(fā)展智力,增廣知識。然而,你勸一位自以 為已經明辨是非的人發(fā)展智力,增廣見識,他總會覺得你讓 他舍近求遠,不僅不肯,還會心生怨恨。我不愿為這樣的小 事去得罪人。
我現在當然有自己的善惡標準,而且我現在并不比別人表 現得壞。我認為低智、偏執(zhí)、思想貧乏是最大的邪惡;按這個 標準,別人說我最善良,就是我最邪惡時;別人說我最邪惡, 就是我最善良時。當然我不想把這個標準推薦給別人,但我認 為,聰明、達觀、多知的人,比之別樣的人更堪信任?;谶@種信念,我認為我們國家在“廢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就喪失了很多機會。 我們這個民族總是有很多的理由封鎖知識、鉗制思想、灌輸善良,因此有很多才智之士在其一生中喪失了學習、交流、 建樹的機會,沒有得到思想的樂趣就死掉了。想到我父親就是 其中的一個,我就心中黯然;想到此類人士的總和有恒河沙數 之多,我就趨向于悲觀。此種悲劇的起因,當然是現實世界里 存在的種種問題。偉大的人物總認為,假設這世界上所有的人 都像他期望的那樣善良——更確切地說,都像他期望的那樣思 想,“思無邪”,或者“狠斗私字一閃念”,世界就可以得 救。提出這些說法的人本身就是無邪或者無私的,他們當然不 知邪和私是什么,故此這些要求就是:我沒有的東西,你也不 要有。無數人的才智就此被扼殺了??紤]到那恒河沙數才智之 士的總和是一種難以想象的龐大資源,這種想法就是打算把整 個大海裝入一個瓶子之中。我所看到的事實是,這種想法一直 在實行中,也就是說,對于現實世界的問題,從愚蠢的方面找 辦法。據此我認為,我們國家自漢代以后,一直在進行思想上 的大屠殺;而我能夠這樣想,只說明我是幸存者之一。除了對 此表示悲傷之外,我想不到別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