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歷史并不是我最初的選擇。20世紀50年代的我以第一志愿考取復旦大學物理系,不久因病休學,這才捧起了歷史書。起初完全是為了休閑和增加點知識,所以鐘愛的是那些文史并茂的作品和史家。他們在散文詩歌中揮灑的文采華章,論史說理中分析精辟的智慧,都使我動心,我逐漸轉(zhuǎn)移了專業(yè)的興趣,復學時就進了歷史系。
學歷史的想法是簡單的,就想做一名教師。這是永遠與年輕人為伍的職業(yè),教師有年老的時候,學生川流不息,永遠年青,所以教師的工作是在充滿生機的思想園地,在這樣的園地里生息,擁有的是一顆永葆青春的心??墒翘觳粡娜嗽福?960年畢業(yè)后我卻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的深宅大院(它后來發(fā)展成中國社會科學院)。一直到1975年我才調(diào)到近代史所,開始做研究工作時已經(jīng)38歲了。
當我以老大姐的身份與剛出校門的大學生站在同一起跑線上,我并不后悔在多年學術(shù)組織工作中耗費的青春。探索歷史真相、揭示事物至理的科學研究對我有莫大的吸引力,僅此一點就足以使我不計功利,埋首書齋。
這段經(jīng)歷不同于一般從事學術(shù)研究的學者。從我進入研究所以后,就有人認為我是學院派,也有人把我歸入另類。說我是學院派的,是因為我從1960年復旦大學畢業(yè)后就被分配到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工作,多年來耳濡目染,所言所思,莫不與學術(shù)有關(guān),沾染學院氣,也算順理成章;說我是另類的,是因為我曾在部領(lǐng)導的手下做過十多年的學術(shù)秘書工作,那在穩(wěn)坐書齋的人看來,自不是正宗。
當我放棄有可能擢升官員的機會,來到研究所,為的是尋找一個獨立思考的園地,能在這園地自由馳騁,這是我多年的夢。但在改革開放以前,那是一個沒有自我的時代,服從分配幾乎是學子的天職,領(lǐng)導指哪,我向哪,從沒有越職的非分之想。當一個螺絲釘高于一切,自然要高于自己的遐想。
應該感謝“文化大革命”,這雖然是一場浩劫,但卻使我茅塞頓開,我從政治思想的反思中,找回了自我。雖然它姍姍來遲,卻是由我自己做主,真正屬于我自覺自愿的第一選擇。
這一選擇也給我?guī)硪蚓夒H會。1979年,我發(fā)表了第一篇論文《論東林黨的興亡》。兩個月后,有一次接待日本著名學者、京都大學小野和子教授。在機場初次見面,連寒暄還沒有來得及,她突然鞠了一躬對我說:“你的大作拜讀了,我不同意你的看法! ”她的坦率、真誠令我非常感動,連劉大年先生也驚嘆日本學者對中國學術(shù)界的情況了解得如此之快。
“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币环N看法得到附和固然高興,有不同音調(diào)也是一種愉快,尤其是爭辯后的思考,往往有出其不意的長進,我與小野先生就因為有不同見解成為摯友,交往二十五年。也是這篇文章使我體會到老一代學者的寬容大度。在這文章中我指名批評了學界的泰斗侯外廬先生的一種論點,當他看到文章后,不僅沒有質(zhì)難,還向歷史所林甘泉所長表示希望調(diào)我到他麾下工作,這對我一個半途出家的研究者來說,是一種莫大的鼓勵。
研究歷史真痛快!我常想,造物者對人類最大的恩賜,是賦予人類與眾不同的腦袋,這與眾不同的“眾”,不是我、你、他,而是生息在大千世界中林林總總的生物品種。植物、動物,脊椎、靈長,等等繁多的科屬,唯有人類才有一顆高高挺立在身軀頂端的能夠思考創(chuàng)造的腦袋,從此人類才得以高昂頭顱,傲視天下萬物,自詡為萬物之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