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作家張愛玲是李鴻章、張佩綸等名人之后，其家世可以牽扯上小半部近現(xiàn)代史。她生逢亂世，沒承想平平安平過一生，卻出名趁早，把我國文化中的人情陰毒、心思敏感、文字富艷極為飽滿地表達出來。當時的文壇一度為之震動，在家國淪陷中的傅雷曾經(jīng)化名作文稱道，殷殷期待。深受法國文化影響的傅雷一定了解“一戰(zhàn)”前后瓦雷里長詩發(fā)表后的反應，即真正個體精神的誕生是比戰(zhàn)爭、思潮、流行更為重大或至少同等重要的事件。沒有此種對個體精神的關(guān)切和尊重，戰(zhàn)爭中的血就仍在白流。張愛玲橫空出世表達的，是比啟蒙滑向救亡的國家主義的左右翼文化更為突出的中國人的成就。但是，這么一個類似于“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的天才，命中要做一個與時相違卻洞明一切的大詩人，卻不幸地遭遇時世和人事的多重狙擊，只能孤獨地自我演繹一生。

這種人生之甘苦的經(jīng)驗，就有無行男人胡蘭成的參與。這個曾被她稱為“張牽”“張招”的胡蘭成竟也靠她在后世幾經(jīng)沉浮，在今天的讀書人中有著相當大的影響。自然，能在張愛玲那里登堂入室的胡蘭成也非同小可，他的才、學、識當年讓張愛玲“低到塵埃里”，直到今天仍“驚艷”著文學的純粹的心智。

我猶豫著是否用“心靈”一詞，因為張愛玲本人一經(jīng)洞明真相即萎謝了放下了。今天的胡迷放不下，因為胡蘭成的經(jīng)歷和文字確實多有匪夷所思之處，確實挑戰(zhàn)日常的心智，而非自立的心性或自足的心靈。即使自以為縹緲的審美主義者，在胡蘭成那里也只是找到的智的直覺的愉悅，而非靈性的提升或落實。因此，無論是批評胡蘭成的下作、漢奸無行，還是粉其才的人，都少有將胡蘭成作為我們生存社會化的遺產(chǎn)，而只是牽扯個人的愛憎喜惡而已。

胡蘭成的一生說起來其實簡單。他幾乎是自學成才。30出道，以策士時論卷入社會政治，做報刊主筆，為政客幫閑幫忙?？箲?zhàn)期間，他擔任汪偽政權(quán)的宣傳次長等官職?？箲?zhàn)勝利后逃亡日本，晚年一度回臺灣地區(qū)活動，因漢奸身份受到文化界的攻擊，只得再度去國并客死日本?？梢哉f，他是一個直到今天仍不被兩岸社會主流認可的人物。

胡蘭成是浙江農(nóng)村子弟，成長年月正是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后，新學、舊學、西學滿天飛，胡蘭成沒有進過大學受正規(guī)教育，但他的才氣和悟性極高，20歲出頭到北京的大學里工作并游學，30歲不到出版散文集并寄給魯迅。這樣的人在今天的社會仍比比皆是，因為缺乏師友、集體的切磋砥礪，他們往往有些思想的閃光、文辭的出彩，他們自己也有著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心智。由于他們是從邊緣地帶向社會文化的中心地帶行進，他們沒有一開始就位于中心地帶學子文人們的規(guī)矩、教條、平實，而是表現(xiàn)得更有靈智，更天馬行空。因此，他們的粉墨登場往往極為矚目。

胡蘭成第一次大出場就攪動了中央和地方關(guān)系這個中國社會的大命題，他發(fā)表言論說：“發(fā)動對日抗戰(zhàn)，必須與民間起兵開創(chuàng)新朝的氣運結(jié)合，不可被利用為地方軍人對中央相爭相妥協(xié)的手段?！苯Y(jié)果他得罪了地方勢力，一度被關(guān)押。但他仍在清談論政的道路上走了下去，甚至變成了“和平運動”的旗手。他第二次大出場受寵或受托于汪精衛(wèi)，有著烈士情節(jié)的汪精衛(wèi)說的是：“我想付托蘭成先生以宣傳大事，中國的領(lǐng)土和主權(quán)獨立完整之事，唯先生以筆護之?！倍m成也同樣善于戲劇化自己：“當下我唯敬聽。與中華民國歷史上這樣有名的人初次見面，竟難說明什么感想，只覺山河大地盡皆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