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們班的大隊長,留著男生發(fā)式。大家都惋惜她的家庭。她的壞脾氣的養(yǎng)父,成為孩子們常談常新的話題。我也曾想象她在家里如何被虐待:她系著圍裙佝僂著腰做飯、掃地、煮綠豆湯,哄著同母異父的妹妹睡覺;自來水停水的日子,她要挑著水桶到附近的農戶家挑水,步履蹣跚;另外,她還要負責晨起時疊被子、倒尿罐、溫洗臉水、給雞拌糠剁菜??傊?,在我十二歲那年,M便是位高傲的灰姑娘,她穿著透明的水晶鞋,考試老拿第一,從來不屑考第二。我們過多的交往使我們稀里糊涂地成了一對戀人,當然是一群毛孩子這么認為,他們其實什么都講不出來,比如我們什么時候約過會,什么時候拉過手,什么時候親過嘴。正因為他們什么都講不出來,謠言便越發(fā)恐怖可怕,越發(fā)閃爍著不可詆毀的真實性,就像是我們真的在散學后約會看電影(可憐的《木棉袈裟》《南北少林》),在教堂式的老電影院里卑鄙地吃爆米花、南瓜子、小豆雪糕,還無恥地摸手背、親嘴。
因而 1987年在我的記憶中像初次夢遺那樣深刻,繁衍出生生不息的魅力。我想這魅力便緣于一個男孩內心中絕望的恐怖。我不敢買雪糕吃,他們會嚷:“你為什么自己吃?你個忘恩負義的家伙,干嗎不給 M買一根?”如果我的作文沒有被貼到墻上,他們就搶走我的文章,用吐沫(或者牙齒間的垢物)粘貼,與 M的并肩展覽。一次一幫人甚至想把我堵在墻腳,想扒掉我的褲子,要看看我的東西是否與眾不同,好用來分析我跟 M是否已經(jīng)發(fā)生關系。幸虧有女生報告了老師,可笑的悲劇才沒有發(fā)生(他們將會多么失望)。1987年的桃源鎮(zhèn)枯萎丑陋,全鎮(zhèn)只有四棟四層高的大樓,人們漫步在大街上,像一只只土撥鼠在田間散步,孩子們喜歡穿縫制了四個兜的綠軍裝,仿佛 70年代末期的少年,蹦跳著穿梭于街道的柳樹干之間。
我決定和 M決裂,決裂的方式很簡單,就是我不再向她借書,她也甭想從我手里借書。我不再和她說話,她主動和我說話時我拒絕回答。這當然傷害了M。后來每次她走過我身邊,總是故意把脖子伸得直直的,胸脯挺得高高的。等到了初中,我們上一個學校,在學校的圖書室里我們經(jīng)常相遇,遇見了也只是將眼光僵硬地挪移。再后來,她很喜歡和街上的阿飛們混在一起,和他們喝酒,騎著自行車吹口哨。我覺得我必須拯救她。于是我買了一本席慕容的散文集,里面夾了封長長的勸導性質的信——也只是如此而已。我并沒有勇氣把書去送給她。
有時候覺得小時候的事情,并不值得留戀。因為兒童并不像大人們想象得那樣單純。然而帕斯捷爾納克在他那本薄薄的《人與事》中堅定地說,“只有在我們是孩童時,我們的童心才會舍己忘我地愛”,我又覺得他說得真好。也許只有在懵懂的純真年代,對書籍和他人的熱愛和恐懼才是最自然真實的?盡管這真實中摻雜了某些畸形和懦弱。《大林和小林》的主人現(xiàn)在如何了呢?我記得那時他就和他爺爺一樣是個酒鬼了,他的身上總是散發(fā)著淡淡的糧食白酒的香味。而 M呢,后來她考上了一所艦艇學院,現(xiàn)在黃海艦隊里當女軍官。你知道,他們的氣息和那些書籍的氣息混淆在一起,在這個非典流行的初夏夜晚,讓我在不經(jīng)意間,確實感受到了一種尖銳的、近乎麻木的小幸福。
2003年5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