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中國早期國歌

迷死人的故事 作者:鄭培凱


嚴格來說,中國古代所謂“國家”,跟我們今天所說的“國家”(nation state),在意義上有本質的不同。中國自古以來發(fā)展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觀念,理想的統(tǒng)治格局是:天子垂拱而治,八荒賓服。雖然知道有籠統(tǒng)而模糊的權力控制范圍,知道“本朝”直轄的政治行政疆域,卻沒有現(xiàn)代意義的“國家”概念,也沒有什么國際法庭上不斷論爭的領土、領海、領空的權限認知,當然也就沒有現(xiàn)代形式的國歌、國旗,乃至于國徽、國花之類的花樣。

西潮東漸之后,中國人跟著現(xiàn)代西方邯鄲學步,學民族國家的新觀念與新花樣,一波接一波,大西洋風起云涌,太平洋就刮十二級臺風,變幻莫測,層出不窮。將來會不會有人提倡國草、國魚、國獸、國蟲,來凝聚國家民族意識的認同,也很難講。不過,這種趨勢倒令我覺得,現(xiàn)代人在發(fā)展自我與族群存在意識的同時,充滿了個體、團體,以至于國體的認同危機感,對自己生存的世界充滿了心理的狐疑不安,再也沒有“清風明月”的爽朗樂觀,沒有“鳶飛魚躍”的活潑心境,沒有“民胞物與”的寬大胸懷。除了高瞻遠矚的國家領導與“極高明而致中庸”的思想家,誰也不講天人合一,不講和諧發(fā)展,只淪落到跟你講權限,講所有權、知情權、隱私權、智慧財產(chǎn)權,講“公權力”的界限,講婚姻權益的各種分配與歸屬,講財產(chǎn)贈與權及遺產(chǎn)繼承權是否交由風水先生處理。好像一切人倫事理、生命意義、對酒當歌、獨坐幽篁、五陵衣馬、魚龍寂寞,都可以通過契約、法條與協(xié)定,把自己與外在世界區(qū)劃得清清楚楚。實在感到孤絕了,“煢煢獨立于天地間”,怎么辦?還好,有國歌、國旗、國徽、國花、國鳥、國蟲、國畫、國學,不一而足,可以寄托自己游離的心情,甚至可以賦以激情,把異化了的疏離感,借著具體的事物,升華為現(xiàn)代化的民族象征。

中國有國歌,是近百年的“新生事物”,起源并不光榮偉大,只是為了應對西方國情與外交儀節(jié)的需要。一八九六年,清朝政府派遣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作為外交特使,訪問西歐和俄羅斯。西方例行的外交儀式,要奏國歌,而清廷卻從未訂定過國歌。怎么辦?李鴻章腦子還算靈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臨時編了一首七絕詩,配以古曲,混充國歌使用:“金殿當頭紫閣重,仙人掌上玉芙蓉,太平天子朝天日,五色云車駕六龍?!毖笕寺犃怂坪躅H為受用,覺得中國的“國歌”有其特色。此曲后來就以“準國歌”的姿態(tài)出現(xiàn),在國際舞臺上“仙樂飄飄處處聞”了一陣子。后來改稱《李中堂樂》,顯然是表明了并非“欽定”的國歌。

一九一一年十月四日,清廷正式制定了“國樂”(即是國歌),諭旨是這么說的:“聲詞尚屬壯美,節(jié)奏頗為協(xié)和,著即定為國樂,一體遵行?!边@是中國第一次由國家頒布的國歌,名為《鞏金甌》:“鞏金甌,承天幬,民物欣鳧藻,喜同袍,清時幸遭。真熙嗥,帝國蒼穹保。天高高,海滔滔。”國歌由編譯《天演論》的嚴復作曲,一等鎮(zhèn)國將軍溥侗(即戲曲界赫赫有名的紅豆館主)作詞。詞語雖然古雅生澀,意思卻很明白,就是要保衛(wèi)大清疆土,國泰民安。

國歌頒布之后六天,爆發(fā)了武昌起義。也不知道這首欽定的國歌到底唱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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