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文學與此不同。文學是天才的表現(xiàn),只記錄自己的痛苦,對社會無影響可言。
錢[學熙]:沈先生所提的問題是個很實際的問題。我覺得關鍵在自己。如果自己覺得自己的方向很對,而與實際有沖突時,則有二條路可以選擇的:一是不顧一切,走向前去,走到被槍斃為止。另一條是妥協(xié)的路,暫時停筆,將來再說。實際上妥協(xié)也等于槍斃自己。
沈[從文]:一方面有紅綠燈的限制,一方面自己還想走路。
錢[學熙]:剛才我們是假定沖突的情形。事實上是否沖突呢?自己的方向是不是一定對?如認為對的,那末要犧牲也只好犧牲。但方向是否正確,必須仔細考慮。
馮[至]:這確是應該考慮的。日常生活中無不存在取決的問題。只有取舍的決定才能使人感到生命的意義。一個作家沒有中心思想,是不能成功的。 因戰(zhàn)事逼近,十一月八日,沈從文所編的天津《益世報?文學周刊》停刊;十日,他和周定一合編的《平明日報?星期藝文》停刊。十日這天,他拿出自己的一本舊書,一九二八年新月書店出版的《阿麗思中國游記》,做校改,在書頁上寫下一句“痛苦中校本書三章”。十二月六日,繼續(xù)校改,寫下:“越看越難受,這有些什么用?”“一面是千萬人在為爭取一點原則而死亡,一面是萬萬人為這個變而彷徨憂懼,這些文章存在有什么意義?”(14;454,455)
十一月十九日,張充和與傅漢思結婚,十二月十六日兩人離開北平飛往上海,后同去美國。沈從文的舊識、時任南京政府青年部次長的陳雪屏十二月來到解放軍包圍的北平,搶運學者教授,通知沈從文全家南飛。沈從文選擇留下。他給大哥沈云麓的信中說:“北平冬晴,天日猶明明朗朗,惟十天半月可能即有地覆天翻大戰(zhàn)發(fā)生!”“北平可能不至于毀去,惟必然有不少熟人因之要在混亂胡涂中毀去。大家都心情沉郁,為三十年所僅見?!偃f人都不聲不響的等待要來的事件。真是歷史最離奇而深刻的一章?!保?8;515,516)
沈從文很快就清醒地認識到,北大座談會所討論的“紅綠燈”問題,是一個不需要、也不可能再討論的問題,因為即將來臨的新時代所要求的文學,不是像他習慣的那樣從“思”字出發(fā),而是必須用“信”字起步,也就是說,必須把政治和政治的要求作為一個無可懷疑的前提接受下來,再來進行寫作??辞宄诉@一點,他也就對自己的文學命運有了明確的預感。因為所編副刊??倪€來稿,在給一個青年作者的信中,說“中國行將進入一新時代,……傳統(tǒng)寫作方式態(tài)度,恐都得決心放棄,從新起始來學習從事。人近中年,觀念凝固,用筆習慣已不容易扭轉,加之誤解重重,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擱筆。這是我們年齡的人必然結果”。(18;517)不久在另一封信中,他又重復這一想法:“人近中年,情緒凝固,又或因性情內向,缺少社交適應能力,用筆方式,二十年三十年統(tǒng)統(tǒng)由一個‘思’字出發(fā),此時卻必需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轉,過不多久,即未被迫擱筆,亦終得把筆擱下。這是我們一代若干人必然結果?!敝辽僭诒硎龅奈淖稚?,沈從文是相當克制和平靜的。他看到了即將來臨的悲劇命運,但這樣的命運,他那時覺得,不是他一個人的,而是“我們年齡的人”、“我們一代若干人”的?!霸谶@個社會由分解圮坍到秩序重得過程中,中年一代既由于種種問題難適應,可能會要犧牲大半,也不妨事。因為這些人大多已年在四十到六十之間,四十年內憂外患,各有一分,一顆心都磨煉得沉沉的。……不幸的是社會發(fā)展取突變方式,這些人配合現(xiàn)實不來,許多努力得來的成就,在時代一切價值重估情況中,自不免都若毫無意義可言。這其中自然有的是悲劇,年青人能理解這悲劇所自來,不為一時不公平論斷所蔽,就很夠了?!保?8;519,521)
一九四八年的最后一天,他在《傳奇不奇》文稿后題識:“卅七年末一日重看,這故事想已無希望完成?!薄秱髌娌黄妗肥撬詈蟀l(fā)表的小說,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刊于朱光潛主編的《文學雜志》,是《赤魘》、《雪晴》、《巧秀與冬生》的接續(xù),這一個系列本來計劃中還有續(xù)篇。這一天,他給同事周定一寫了個條幅,臨史孝山《出師頌》,落款處寫“三十七年除日封筆試紙”(14;498)?!胺夤P”,也就是對文學的決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