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對食物的記憶非常奇特,你會發(fā)現一般人所講的山珍海味,未必是自己一生最重要食物的記憶。有時我會懷念起童年時候家里院子里母親種的空心菜,就在水田旁邊一小塊地??招牟撕苋菀咨L,把它的根壓進土里,沒有多久就生出了葉子?,F摘水嫩水嫩的空心菜,母親有一種特別烹調的方法,就是用大蒜來炒菜葉,用醋熘來做菜莖——加醋、加一點辣椒來做醋熘,咬在口中時感覺到那空心菜鮮嫩鮮嫩、飽含水分的滋味,其實是我到現在對食物最大的懷念。
雖然現在到處吃得到空心菜,可是吃不出那種剛剛摘下來空心菜的鮮味。所以不見得山珍海味,最貴的魚翅、鮑魚、龍蝦,就一定最美味;相反的,有時候你懷念的,卻是一碟小小的青菜。
在蒙古旅行的時候,我吃了很多很多的羊肉。
這一生吃過最懷念的羊肉,是在戈壁沙漠的一個山谷里。蒙古朋友騎快馬去追羊群,然后抓取跑得最快的那一只,我想大概真是血脈賁張的狀況里他們活活地宰殺了這頭羊,放血后用炭烤。其實說炭烤不太準確,應該說用石頭燒肉。那兒有一種特殊的石頭,不論夏天高溫到四十幾度或冬天零下四十幾度都不會崩裂。朋友用火去燒石頭,到保溫的程度后丟進一個大的金屬桶里面,羊肉剁成塊也丟進去,還隨便在山里面抓了一些看起來像野草一樣的配料也丟進去,羊肉就在桶里燙熟了。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羊肉,那種鮮嫩的滋味,到現在回想起來都非常動人。 可是再好吃的東西如果每天吃、每天吃,最后大概會變成蠻可怕的記憶。蒙古的經驗讓我第一次體會到:再好吃的東西都應該要有調配性。
我想我們會發(fā)現美學是一種和諧。
在生活美學里,美是你學會了互相調配。人也是一樣。我們看到生命的經驗里有這么多不同的狀況,而這些不同的狀況,就像合唱團里的高音、中音、低音三部合唱,相異的曲調最后形成所謂的和諧。和諧一定是很多不同的聲音共同達到的狀況,我想味覺也是。所以我雖然很感謝蒙古朋友們帶給我吃羊肉的美好經驗,可是因為十四天來幾乎每一餐都在吃羊肉,到最后變成對我來說一個蠻奇怪的經驗,于是我就開始懷念臺灣一碟很簡單的青菜了。
等到蒙古的朋友到臺灣來的時候,我就覺得應該要回報他們,帶他們到東部海邊去看臺灣最好的風景,去吃臺灣最好的食物。我想臺灣是一個海島,最好的食物其實是海鮮,所以點選九孔、小龍蝦、魚類各種好吃的菜,卻發(fā)現這些蒙古朋友從頭到尾非常禮貌地一直合十敬禮,可是就是不動筷子。到最后我覺得他們好像并沒有美食當前的反應而詢問時,他們才很誠實地指著螃蟹、蝦子說: “我們叫這些東西‘蟲’,你們怎么會一桌子都是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