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我記得您在寫一篇文章的時候說,當您看到過去農村都集體所有制,后來又包產到戶,白鹿原上又開始砸各種木板、界碑,大家又要開始自己種自留地的時候,有一種巨大的歷史的倒退。
陳忠實:我們區(qū)上領導把我安排到灞河邊上的一個公社,就是現在的鄉(xiāng)鎮(zhèn)。我們兩個人作為一個工作組,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去給農民分土地、分牲口,把集體的牛馬讓農民通過抓鬮兒抓回去,誰抓回去就是誰的了。把牲口分到每家每戶之后,已經到半夜了,月光朦朧,騎著自行車回我住的時候,我突然意識到,我跟三十年前的柳青正好相反。柳青當年在長安縣走村串巷,說服農民把土地歸攏到一塊,建立合作社;三十多年后,我在渭河邊上,再把合作社的土地一塊一塊分給農民。那么這三十多年來,作為我老師的柳青和我的做法,正好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三十年啊,三十年起碼過去三代人了,那么這三代人在這三十年內,經歷了什么?為了了解1949 年以前的陜西農村,給《白鹿原》的創(chuàng)作積累素材,陳忠實前往西安周邊各縣查閱縣志。1986 年的一個晚上,當他在長安縣旅館住下時,一位朋友來訪,似有不解地問他:“你到長安縣花時間下功夫查資料,你到底想弄啥?”借著酒勁,陳忠實坦誠相告:“我想給我死的時候有一本墊棺作枕的書。”
楊瀾:您當初要寫這本書,如果給一個必須要寫、不得不寫、不寫不行的理由,那又是什么呢?
陳忠實:因為我從初中就喜歡文學,大半生都在業(yè)余寫作。這個就作為一種個人愛好,完全是指向自己人生的一種興趣吧。你喜歡了一輩子文學而沒有扔開,還在喜歡寫作,那么起碼有一部,能讓自己持續(xù)了一生的心愿吧,愛好能得到一種慰藉。那個時候朋友聊天,喝了點酒,朋友問說你這個小說下這么大功夫,到處跑著搜集、查閱史料,到底要寫什么???我說我要給我死的時候,做一部墊棺作枕的書。
楊瀾:這有點青梅煮酒的意思。我覺得所有創(chuàng)作文學藝術的人,需要有這么一點狂傲的。
陳忠實:這不是狂傲,這是完全指向自己的。給我做墊棺作枕的書,不是要在世界上造成啥影響,是完全安慰自己這個喜歡文學,幾十年這個心情。1985 年,正當陳忠實的創(chuàng)作生命發(fā)生轉折之時,20 歲的王全安也找到了人生新的方向—— 他突然萌發(fā)了拍電影的欲望。
王全安:我當時在法國談的那個女朋友是蘇聯(lián)的。當時蘇聯(lián)也有一個文藝代表團,他們的翻譯是個法國人,她會講俄語,我拍電影的原因就是這樣產生的。有一天她跟我說有一個法國電影她特別喜歡,一個叫《老槍》的電影。她說這個事兒是真事,就發(fā)生在附近,有一隊德國兵把一個村的法國人都殺害在一個教堂里,我們去看看。去看了以后,就看到那個確實很真實,那個教堂,那個講解員我都很熟悉那種口吻,有點像我們講革命史的那種口吻。
楊瀾:很凝重的那種?
王全安:對,那個語調我很熟悉。也許是我看到這個姑娘談到電影的時候那么欣喜、那么眉飛色舞,說起她小時候好像還參加過一個電影的時候。就那個下午,你突然好像覺得電影跟你有了聯(lián)系。就是我為什么不拍電影呢,我也應該拍電影,我也可以拍電影,拍電影可以讓一個異性這么喜歡。所以就在那個時候,我就下了一定要拍電影的決定。1987 年,王全安考入北京電影學院,畢業(yè)后被分配到西安電影制片廠擔任導演。由他編劇并執(zhí)導的電影《驚蟄》《圖雅的婚事》《團圓》等,在國際電影節(jié)上屢獲大獎。而他對于中國當前社會現實的關照、獨特的電影語言,也讓他成為中國第六代導演的代表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