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晚清一直到今天,富強這個追求從沒有斷過,雖然追求的文明理想在改變,但即使是在“文革”時代,有一個東西還是沒有放棄,那就是富強,要建設一個社會主義的強國。富強夢的后面有一個動力,那就是競爭。我們要在這個強權的世界里占有一席之地,就是要有實力、就要有競爭。
晚清的梁啟超在《清議報》上發(fā)表了《論強權》一文,他說世界只有強權別無他力,強者壓制弱者,這是世界公理,世界只認強者不認弱者。這種觀點直到今天還在繼續(xù)彌漫。中國人有的將“權力”和“權利”這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但權利是平等的,權力是不平等的。中國歷史上缺乏權利的傳統(tǒng),誰的地位高,誰的權力就大,擁有的特權(特殊的權利)就多。晚清以后的競爭,就是人人爭奪特權和強權,不是追求平等的權利,而是想獲得高人一等的強權。在今天這樣一個只認強權的叢林世界里面,富強似乎是強力競爭的結(jié)果,國家越是富強,人民越是富裕,社會就越是不平等,距離平等的人權也就越遠,強權的邏輯反而顯得越加霸道。
在洋務運動時期,重心還是物質(zhì)救國,追求船堅炮利,看重的是物。后來康有為、梁啟超搞維新運動,重點便轉(zhuǎn)向了人。梁啟超、嚴復等人發(fā)現(xiàn),西方之所以強大,除了有無與倫比的物質(zhì)力之外,更重要的是人民有能力、有競爭力。儒家傳統(tǒng)重視的是人的德性,但現(xiàn)在轉(zhuǎn)為強調(diào)人的能力,即所謂核心競爭力。核心競爭力有三種:德力、智力和體力,連德性和知識都成了競爭力。德、智、體全面發(fā)展的三好學生,最后都被歸結(jié)為有競爭能力的人。因此今天中國的大學不再像古典的大學和書院那樣著重培養(yǎng)學生自由的人格、擁有博雅的知識,而蛻變?yōu)橐粋€實用的、功利的目的:讓學生更多地擁有在社會上競爭的能力。
此外還有“社會達爾文主義之父”赫伯特·斯賓塞,其理論歸結(jié)起來就是八個字:“趕快干活,否則完蛋?!睆耐砬宓浇裉欤鐣浡囊恢笔沁@樣一種競爭氛圍,它整個兒改變了中國人,支撐起強大的精神動力,而這個競爭動力的背后,就是對落后的恐懼、對被淘汰的恐懼,進而要富強,要成為人上人。要改變個人的命運,首先要成為一個能力超群之人,國家要改變落后挨打的局面,首先也是富強,擁有與西方同樣的物質(zhì)力、國民的生存能力和競爭能力。
為什么富強壓倒了文明
中國的強國夢,除了富強之外,另外一個就是文明。嚴復、梁啟超這些啟蒙先知也講文明,他們發(fā)現(xiàn)西方之所以強盛、日本之所以可以打敗清政府,除了富強之外,另外一個秘密武器就是文明。西方的現(xiàn)代文明比傳統(tǒng)的中華文明更高,文明也因此成為他們的一個理想。
那為什么最后的結(jié)局會是富強壓倒了文明呢?我們先來看這二者的不同。富強包含著三個內(nèi)容,第一個層次是洋務運動所追求的物質(zhì)力,第二個內(nèi)容是前面講的國民的競爭能力。富強還有第三種含義,就是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從晚清新政到新中國改革開放三十年,制度在不斷變革。制度的變革到底屬于富強還是文明,這要看變革深入到什么層次。假如變革不動制度背后的核心價值,不改變制度的基本結(jié)構(gòu),而僅僅使之更完善、更有效、運轉(zhuǎn)更良好,提高制度的運行能力,那么這種變革就與文明無涉。用德國大思想家馬克斯·韋伯的話來說,這就叫制度的合理化或理性化。制度的合理化,是現(xiàn)代社會的核心內(nèi)涵,具有兩個特征,一是計算投入產(chǎn)出比的成本核算的會計制度,二是中性化的、非人格化的科層官僚管理制度,前者是會計學,后者是公共管理學,它們都是現(xiàn)代社會之所以有效率、擁有強大競爭力的制度秘密。而且,這種講究效率、講究理性的制度合理化,可以與各種意識形態(tài)或者政治體制相結(jié)合,既可以服務于資本主義,也可以屬于社會主義。只要是追求富強、要融入全球化、提高效率、擁有核心競爭力的目標,都可以往制度的合理化方向去改革。所謂的制度合理化,實際是將整個國家、社會的各種單位,從行政機構(gòu)、司法系統(tǒng)、軍隊,到工廠、商社乃至學校、社團,都按照公司化的制度來重新配置和改革,“不管白貓黑貓,捉到老鼠就是好貓”。從19世紀末到21世紀初,中國的改革事實上從沒有中斷過,但絕大部分的改革,都不涉及文明問題、價值問題,也與擴大政治參與基礎、擴大政治的合法性無關。改革只為提高制度的競爭力,只為實現(xiàn)富強夢,這是一種非政治化、去價值化的政治改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