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懂味》一、塵夢(10)

我不懂味 作者:王躍文


伊渡:您小時候頑皮嗎?

王躍文:誰小時候不頑皮呢?可我頑皮的天性多半被壓抑著。我是右派分子的兒子!有件小事我終生難忘。當時父親給大隊養(yǎng)蜂,需隨各地花季變化四處遷徙。那時中國農(nóng)民是沒有遷徙自由權(quán)的。那時候有個古怪的罪名,叫“流竄犯”。中國公民在自己的國土上未經(jīng)許可異地走動,居然是犯罪。父親每次去四川或貴州放蜂,須層層開介紹信。不知是父親不愿忍受公社干部的冷眼,還是真認為我長大了應該做些事了,就叫我去公社蓋章。我那時大概十歲,步行十五里跑到公社。有個管公章的干部,拿著我遞上去的報告,嘴里陰陽怪氣地念著我父親的名字。我父親是全縣有名的右派分子,這個干部當然知道。干部看著我父親打的報告,突然輕蔑地笑起來,嘴里說著兩個字:放牧!

我拿著終于蓋了章的報告出了公社,走出好遠,都不敢回頭,總覺得有雙冷冷的眼睛在后面望著,嘲笑著。直到我確信走得足夠遠了,才掏出父親的報告,邊走邊看。我不知道父親是因為筆誤,還是忌諱“放蜂”二字同“放風”諧音,寫的確實是“放牧”。前幾年,我同父親開玩笑,說當年把您打成右派,實在是抬舉您了。因為“反右”是針對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而您出身寒苦,夠不上資產(chǎn)階級的格,讀書小學都沒畢業(yè),也不是知識分子。我同父親說這些話時,心里想著的正是當年他報告上寫的“放牧”二字。也許父親真是用詞不當,而不是筆誤??墒欠催^來想,中國古代把做官的稱作牧民,那么我父親把“放蜂”說成“放牧”,也不值得那位管公章的公社干部嘲笑。人都可以牧之,何況蜂呢?

我童年遭受的盡是此類屈辱,哪里還敢頑皮?父親在臺上挨批斗時,我不僅要坐在臺下看,而且還要跟社員群眾高喊“打倒”之類的口號。我的老家本是個很傳統(tǒng)的鄉(xiāng)村,長幼有序,尊卑分明。晚輩是不敢把長輩的名諱放在嘴里說的,可我不僅要直呼父親的名字,而且還要高喊“打倒”。

我永遠記得第一次看見父親被批斗時的情形。批斗會是在村里祠堂召開的,我父親和其他的地富反壞右全部低頭站在臺下前排,預備著上臺挨批斗。那一天是專門批斗我父親,其他的五類分子是陪斗的。只聽得戲臺上有人嚴厲地高呼一聲:把右派分子某某某帶上臺來!兩個青年民兵一人扭住我父親一只手,推著我父親飛快地往戲臺上沖。上戲臺的木板樓梯非常陡,我生怕父親腳動慢了就被折斷。父親被推到臺上,叫人猛踢一腳就跪下了。立馬,一根嶄新的棕繩子把我父親五花大綁起來。舊棕繩柔軟些,新棕繩很硬很糙更傷人。母親多年之后說起這事,一直對有人專門拿新棕繩綁我父親耿耿于懷。人到那個悲慘境地,只求有一根舊棕繩就是安慰了。

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就不敢頑皮,凡事只能在心里想。我自小就是個心事重重的人。比方我去公社替父親開介紹信的經(jīng)歷,我從未同任何人說過。我在外挨了欺負,回家也是不說的。除非身上有傷痕,父母看見了,他們才會拖著我上別人家去說理。

孩子畢竟是孩子,大家在一起玩的時候,并不在乎誰的家庭出身。只是斗氣了,打架了,黑五類崽子就要倒霉了。他們會圍攻我,就像社員群眾大會上一樣,高喊打倒我的口號。時局松一陣緊一陣,就像發(fā)羊癲風。時局緊,也就是說來運動了,我家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晚上我們小孩總喜歡玩打仗的游戲,可常常是我們正玩得起勁兒,生產(chǎn)隊里突然開大會了。我很怕看見隊里開會。只要聽說開會,我就惶恐不安。父親不是被斗爭,就是獨自關(guān)在家里抽煙。父親沒有資格參加群眾大會,除非需要他上臺認罪亮相。不論是哪種情況,我都害怕極了。很多次,母親帶著我參加社員大會回來,推開父親房門,里面濃煙滾滾。父親抽的是自己卷的喇叭筒煙,味道很嗆人。我望眼父親的黑臉,大氣都不敢出,就摸回屋子睡覺去了。那是一個被社會拋棄的人,只有獨自關(guān)在房里抽悶煙。

運動來了,自然會影響到學校。記得很多次,我同二姐在學校受了委屈,父親就賭氣,不讓我們姐弟倆上學了,回家自己教。父親自己教畢竟不是辦法,等形勢稍好些了,我們又回學校去。我記得當時弟弟還沒有上學,我和姐姐時?;氐郊依锊蝗W校。

小時,我躺在床上,整夜整夜地睡不著。大人不明白,我小小年紀,怎么會睡不著。我失眠的毛病,自小就落下了。我失眠的年齡來得太早。母親帶我去看過醫(yī)生,醫(yī)生百思不得其解,還開玩笑說,你多大了?就知道想心事了?那時,我不到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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