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廣州一連三天,我都陪著我爸媽奔走在各種應(yīng)酬的場合。我記得小時候他們的應(yīng)酬再多,上午的時間也是自由的。那時候我一般天亮?xí)r就醒過來,悄悄推開爸爸媽媽的臥室門,在床邊找一條窄窄的空間睡下,不驚動他們。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上午九十點鐘,窗簾拉開,爸爸媽媽在客廳里坐著喝茶讀報,偶爾有交談聲傳進(jìn)來,我幸福地閉著眼睛,
感受著陽光灑在身上的溫度—許多年后我想起“幸?!倍郑‖F(xiàn)在腦海里的,只有那片暖和的陽光。
但是這一年不一樣了。他們連早茶都在應(yīng)酬。我照例天亮?xí)r醒來,可是家里空空蕩蕩,和北京的房子一樣。小時工不知道什么時候來過,他們的床鋪干凈平整,客廳里的報紙整齊地疊好,只有茶杯上的水珠證明早上它的確被使用過。我曾經(jīng)的幸福,小而簡單的記憶,卻很難找回了。
他們會在中午時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某個飯局。很多叔叔阿姨要見我,給壓歲錢,夸獎一些我壓根兒沒有的優(yōu)點,中午的飯局一直延續(xù)到晚上,換一批新的人,說的卻是同樣的話。
到了晚上八九點鐘,我已經(jīng)在兩輪飯局里被逼著吃了很多雜亂的東西,喝了又冷又熱的飲料,聽了滿耳毫無意義的寒暄,我感到疲憊不堪,可是飯局還沒有一點兒要結(jié)束的征兆,我的爸爸媽媽分別在我的兩側(cè)和人們推杯換盞,推杯換盞,推杯換盞。
好像永遠(yuǎn)不會停下。
我因此想起了北京的聚會,從前我以為這是兩代人,兩個圈子,審美癖好和興趣所在完全不同;然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發(fā)現(xiàn)他們根本是同一個人,他們是他們年輕的時候,他們是他們老去以后,他們熱愛的東西披著各式各樣的皮毛,但卻有著同一個靈魂,不,兩個,一個叫名,一個叫利。
我想念北京。事實上搬到廣州之后我一直在想念北京,可是這一次,似乎和從前不一樣。我很少想起那些會所和豪宅里的聚會,因為我這幾日似乎并沒有離開它;我想念扛著比我還高的展板布置新聞發(fā)布會,我想念因為多睡了五分鐘而不得不左手刷牙右手梳頭,我想念蹭四號線地鐵里的Wi-Fi 回郵件不小心坐到終點站,我想念公司樓下的肉夾饃—工作十二個小時之后我可以埋頭吃掉三個。
我看著深夜依舊燈火通明的城市,立交橋依舊繁華,想象著同樣的月光照在遙遠(yuǎn)的京城,照著我新認(rèn)識的朋友們,她們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可做,而我在日復(fù)一日的推杯換盞里消耗著時光,消耗著,直到黑眼圈爬上我的臉,然后是皺紋,然后是永遠(yuǎn)無法修復(fù)的衰老和抑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