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必須自慚形穢,誰必須大搖大擺?誰必須低眉垂眼?誰可以用“你”,誰可以用“您”?誰必須把手藏在背后,誰可以隨便指指點(diǎn)點(diǎn)?那天早晨唯一的不尋常之處就是一個印度人正好把算式倒過來了。這是印度人很少犯的錯誤。在印度,沒有比明白自己的地位更要緊的事了,在這上面犯一點(diǎn)點(diǎn)錯誤就有可能失去生存機(jī)會。在兒時的我眼中,美國和印度最顯著的區(qū)別就是印度有仆人。在美國我們要自己花時間刷鍋洗碗,自己收拾草坪和修剪自家灌木,自己爬梯登高換電燈泡,星期六自己組裝宜家家具。我母親每晚自己做晚飯,無論我和妹妹想去哪兒,都是她自己開車送。這是美國式生活方式,這似乎很正常,甚至不可避免,而印度之行卻讓我見識到了另一種生活狀態(tài)。
在那里我們遇到了一種新人類——仆人。他們不是管家、清潔工或司機(jī),那些是專職人員,雇用的時候過來,完成一個特定任務(wù)后就可以走了。仆人和這些專職人員不同,他們住在主人家里,通常離自己的家鄉(xiāng)很遠(yuǎn),所以幾乎不用花時間來照顧自己的家庭,他們在主人家吃飯,隨時被主人呼來喝去。他們被訓(xùn)練得完全能迎合主人的生物鐘,知道早晨什么時候給主人端茶最合適,能在主人沉浸于最喜歡的肥皂劇時恰到好處地送上晚餐。他們來自鄉(xiāng)村,周圍沒有什么認(rèn)識的人,所以一旦被雇用,幾乎別無選擇只能留下。
經(jīng)過觀察,我發(fā)現(xiàn)這些仆人從事此行并非偶然,他們的下一代多半也會接著當(dāng)仆人。奴役幾乎是代代相傳的。仆人有自己的生理特征,由于經(jīng)常吃不飽,他們在20 歲以前看起來比實(shí)際年齡小,而由于繁重的勞動和缺乏醫(yī)療,他們20 歲以后的相貌則比實(shí)際年齡大。他們的姿勢也有別于他人,在主人面前弓背彎腰,手放在背后,眼里都是崇拜和恐懼,對主人言聽計(jì)從。主人的食物是蔬菜和肉,仆人的盤子里則只有米飯和扁豆。頭一次在德里的外祖父母家看到低種姓的清潔女工自慚形穢地蹲在地上,一直保持著這個姿勢跑來跑去地干活時,我感到十分尷尬。后來和印度所有有閑階層一樣,我也不再看她了。把我母親養(yǎng)大的保姆多年后回德里最后一次探望外祖父母,她坐在床下的矮凳上,而我們都坐在床上,雖然她已經(jīng)80 多歲,雖然她這次來是因?yàn)楦杏X自己將不久于人世,雖然我們和那么多印度人一樣,告訴自己她不是仆人而是“家中一員”。
當(dāng)然,我眼中十分陌生的等級制度在全世界有著悠久的歷史,從歐洲封建制到美國奴隸制再到俄國農(nóng)奴制。但在印度它與種姓制度密切聯(lián)系,幾千年來,這種種姓制度規(guī)定磚瓦匠的孩子只能砌磚,剝牛皮家庭的子孫只能剝牛皮,神職人員家庭的后代則只能傳道,印度人毫無怨言、毫不抗?fàn)幍刈鲋约旱谋痉止ぷ?,知道越是順?yīng)今生的命運(yùn),來世就會獲得更好的果報(bào)。種姓制度又規(guī)定剝牛皮的人地位低于磚瓦匠,而磚瓦匠的地位低于神職人員,并且用家族姓氏來區(qū)分這種地位差別。理論上說,任何低種姓的人都可以跳上火車,跑到國家的另一邊,在一個無人知道自己種姓的地方開拓全新的生活,這被人類學(xué)家稱為“穿越”。但是很少有印度人會采取這種行為,可見種姓的心理力量是非常強(qiáng)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