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些探親旅行中，我感受到的印度是祖父母半夜三更在機場接我們回家。他們小小的馬魯?shù)倨嚴(yán)锶撕枚嗳耍^了車子的安全載重量，表兄弟姐妹們知道怎么錯開身子坐以便能塞進更多的人。它是祖母不知疲倦地忙碌，為我們的到來烹制熱氣騰騰的土豆餡餅。它是女親戚們側(cè)身擁抱我，盡量避免接觸她們的胸部。它是退休的叔叔舅舅們的大男子主義，熱烈地探討我的志向而對我妹妹的前途不聞不問。它是女人們不停地談?wù)撟鍪罪?、做衣服和做飯。它還是可以在吃早飯時報告早晨如廁是否順利。

那些日子我的感覺是，我們這些離開的人回來就像在搞救濟。我們常常把旅行箱裝得滿滿的，里面都是在印度不容易買到的禮物：尊尼獲加黑牌（Johnnie Walker Black Label ）威士忌、斯提爾頓（Stilton ）奶酪、Gap 卡其褲。在小孩子眼中，帶這么多東西說明祖國的物資缺乏，讓我們感覺自己成了來自富裕國度的恩人。在這些12 月的探親旅行中，我的表兄弟姐妹們常問我覺得自己是美國人還是印度人，我至今還記得他們在聽到我的回答后，自尊心受到了很大打擊。我以驕傲自大、目中無人的語氣說：“美國人?！蔽抑肋@么說會傷害他們；這不僅是因為我認(rèn)為自己是美國人，還因為我感覺如果說自己是印度人某種程度上會自貶身份，等于承認(rèn)處于世上比較低的位置。

印度給我的感覺是停滯了。停滯在貧困中，即使在兒時的我看來，所有的一切都受到物資短缺的影響：推推搡搡地上飛機，富人不舍得花一點點錢，只關(guān)注利潤豐厚的職業(yè)，對其他追求則表現(xiàn)得非常勢利。印度停滯在官僚作風(fēng)中，所以如果你想在年底之前通電話，最好有個叔叔在相關(guān)部門工作。印度停滯在觀念中：我很快不愿意再去參加宴會，因為宴會上又會有某個退休老人喝多了威士忌，把我拉到一邊譴責(zé)帝國主義和拜金主義的美國，他似乎在暗示美國的對外政策基本上是我一手造成的——雖然我只有10 歲，而且已經(jīng)哈欠連天，早就該上床睡覺了。直到今天，每當(dāng)聽到“為什么你們美國支持巴基斯坦”這樣的話，我就會坐立不安。

“是的，叔叔?！蔽液薏坏谜f，“國務(wù)院是聽取了我的建議。”

按理說我不該覺得印度陌生。我完全是一副印度人的長相，是由土生土長的印度父母養(yǎng)大的，在美國也是和他們的印度朋友經(jīng)常來往，從小到大吃著印度風(fēng)味的飯菜，手腕上纏著妹妹為我系上的拉吉圣線（rakhi），每個排燈節(jié)（Diwali ）都會穿新衣、點油燈。但一到了印度，這些都被淡化了，似乎這些印度的生活習(xí)俗并不能拉近我和印度本身的距離。

不可避免的是，時間會撫平某些表面的不快和文化沖擊。而歷時長久的則是無言的反感，對印度那種浪費人類潛能的生活方式的反感，深切而且無以言表。這里曾經(jīng)有世界上偉大的文明，曾經(jīng)位居最富裕和最強大的國家之列，然而，在那些我才剛開始了解的方面，那么多人被困在自己的牢籠中：學(xué)生的腦子里塞滿了筆記，不敢在父母面前說出自己的觀點；老人對于婚姻和生育的看法很少改變，不管世界如何變化；女人的意見得不到采納，不管她們的言辭多么富有智慧。我憑借印象得出的不完全看法是，印度似乎是一個兒子復(fù)制老子生活的地方，大部分人長大后和父母極其相似——說著同樣的笑話，持有同樣的偏見，追求大同小異的職業(y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