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青春的北淡線(1)

溫泉洗去我們的憂傷 作者:郝譽翔


雖然是秋天了,天氣卻還是出奇地炎熱,秋老虎,絕望地要做出它離開地球之前的最后一搏。太陽斜射在教室外的長廊上,古老的木頭窗欞浮起了一層金粉似的塵埃,我看見語文老師慢吞吞地走過窗口,拐進教室的門,而她總是這樣的,臉孔上沒有表情,也很少笑,對于上課,她似乎比起講臺下一群十六七歲的高中女孩,還要更覺得無聊。但她在教育界卻相當有名,畢業(yè)以后我還經(jīng)常在報紙上看到她的名字,最后一次是在電視上看到她,正以退休教師代表的身份,對著攝影鏡頭,激動地爭取公教人員百分之十八優(yōu)惠存款。

她在熒光幕上夸張的動作和表情讓我感到陌生,因為當她坐在講桌后面時,總是懨懨的,還沒有從冬眠中蘇醒過來似的,也很少從椅子上爬起身。而那一天的作文課也是如此,她自己一人靠著椅背發(fā)呆,想該給同學出什么題目才好?那時的作文還得要用毛筆寫,教室中安靜到只聽得見大家在硯臺上唰唰地磨墨。語文老師想了好久,才說,那就自由發(fā)揮吧,大家愛寫什么就寫什么。

我握住筆,瞇著眼,窗外的天空發(fā)出蒙蒙的金黃,頭一回遇到自由寫作,我的腦袋卻反倒一下子被掏空了。思緒有如脫韁而去的馬,剛開始時,還不安地在原地吐氣甩頭,踢踢腳,但發(fā)覺果真沒有任何的羈絆之時,它便大起膽來了,越跑越快,越跑越野,連我都發(fā)慌了追趕不上它的腳步。我埋頭在作文簿上瘋狂地寫起字,毛筆尖劃過紙頁唰唰地響,墨汁染黑了我的指頭和手腕,也來不及去擦,因為我正在寫自認為是生平的第一篇小說,而且必須趕著在下課鈴聲打響以前,把它寫好。我連停下來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到了后來,簡直就像是手中的一支毛筆在自動書寫似的,而我只能坐在一旁發(fā)愣。

當下課鈴響,我?guī)缀鯇懝饬舜蟀氡咀魑牟?,劃下最后一個句點,把簿子交到講桌上,好像把自己也一并交了出去,滿身大汗虛脫又空無。我這才發(fā)現(xiàn)語文老師早就在下課前溜走了。我木木然地收拾書包回家,然而真正的痛苦才要開始,接下來的一周,我從早到晚凈想著那本作文,回味自己寫過的每一字每一句,一直到老師終于批改完,簿子又發(fā)回到我的手中為止。我打開來,看見這篇作文卻拿到非常低的分數(shù),極有可能是全班最低分,而評語只有一句話:這是在上課時間完成的嗎?

我把簿子啪地闔上,感覺被徹底羞辱了。但回想起來,拿低分是公平的,我自認為生平的第一篇小說,內(nèi)容迂腐到可憐又可笑。那時正流行大陸文革傷痕小說白樺的《苦戀》,而我不自覺地照章模仿,寫一個年輕時投入革命,卻在歷經(jīng)創(chuàng)傷之后才終于返鄉(xiāng)的男人,在寒冬深夜走下火車,踏上故鄉(xiāng)的月臺,大雪紛飛,落在他蒼蒼的白發(fā)上,而寒悵的街道寂靜無人,兩旁睡在潔白雪中的屋舍,比起他當年離開時還要更加的殘破幾分,但物是人非,親友俱往矣,他已無家可歸,最后一人凍死在茫茫的雪地之中。寫到末了,我自以為寫得入戲,為之顫動唏噓不已,但老實說,十七歲的我從來沒有看過雪,更不知道革命和蒼老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充滿了虛偽矯情卻不自知,難怪語文老師看了后要嗤之以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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