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離開北京后,三哥住在清華,時常到父親生前好友處走動。趙伯母豪爽又好客,是一位非常使人樂與交往的女主人,因此他們家經(jīng)常是座上客滿。有一天,三哥去串門子,客廳中坐了不少人,陳寅恪先生也在座,趙伯母正穿梭賓客間談笑風生。等到三哥坐定了,趙伯母說:“今天要講一個故事給大家聽,可是聽完了不許笑啊。”
原來前幾天,天氣很熱,陳先生從外面進來,直嚷著好熱。趙伯母就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冰開水,倒了一杯請陳先生喝。他喝得很過癮,見到裝水的瓶子,覺得既方便又清潔,便問趙伯母瓶子是哪里來的,趙伯母說:“是酒瓶。 ”
第二天,陳先生交代聽差去買了兩瓶酒。那時瓶子并不普遍,酒很少是用瓶裝的,大部分是用壇子盛放的,買酒都要自己用容器去裝回來,叫作“打酒”。所以瓶裝的酒,多半是好酒。酒買回來了,陳先生卻叫聽差把酒倒了,瓶子洗干凈,送去請趙伯母裝冰開水。
趙伯母用風趣的言詞,揭開這位老友的妙事,使得在座客人都捧腹不止。趙伯母自己也笑得前仰后合,只有陳先生在一旁悠然自若地微笑不語,真是大智若愚??!
·朱自清的另一面
我家住在清華園西院16號和18號,14號正位于16號前方。原先住的是經(jīng)濟學教授朱彬元先生,后來他轉入銀行界,就搬離了清華園。不多久,大約是民國十五年(1926年)春,朱自清先生家就搬進來了,我們與他家也就成了近鄰。他們孩子不少,且都是不滿十歲的幼兒。朱伯母身體瘦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衣著也是十分隨便。我們經(jīng)??吹剿魞簡九貓F團忙著。
朱先生很喜歡小孩。傍晚時分,只要有空閑,他總會坐在家中屋前的臺階上,與孩子們游玩、講故事。也許是體諒太太,把孩子帶開了讓太太稍微得到休息吧。除了自己的孩子,鄰居七八歲的兒童,也會圍著他聽講。六弟和松妹便是座上??汀H绻搅送聿蜁r,尚不見二人蹤影,不用找,必定是在朱家聽故事。經(jīng)常是我去叫他們回家。
一進大門,就可以看到一雙雙小眼睛凝神靜聽的姿態(tài),以及朱先生比手畫腳、全神貫注的樣子。直到我長大后,才體會到:那是他與孩子們的心靈在交流,彼此到了融會合一的地步,是他擁有一顆赤子之心,才能與天真無邪的孩子無拘無束地坦誠相見,猶如水乳交融。而當他面對一般世俗之人時,便失去了那種自然交流的通道,顯得拘謹木訥。凡是至情率性的人,很少不拙于言詞的。他們生活在內心世界中,心中想要向人表達的,往往是口不如筆。
我那時已過了聽聆童話故事的年齡,但還不到欣賞《背影》《荷塘月色》等文的時期,等到上了中學,在課本上讀到《背影》和《匆匆》二文時,已是多年以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