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的自覺還有限,因為他的時代太不夠了。他還沒有Artister的自覺。他的宇宙觀是釋、道、色、空,他的叛逆,還是反孔孟。我們活在二十世紀的幸運,是不必再靠“釋”、“道”這兩根拐棍行走了。就世界范圍而言,悲觀哲學(xué)、自由意志等等,都是路標,行路是要路標的。而偉大的藝術(shù)家是飛鳥、天鵝、老鷹,不看指南,飛就是,飛到死。這一點是后生者占了優(yōu)勢。
伍爾芙夫人講座中講(《一間自己的房間》,寫得好極),假如莎士比亞有一妹妹,從鄉(xiāng)下到倫敦謀生,被劇場總監(jiān)奸污了,窮困而死了,埋在十字路口——曹雪芹應(yīng)該有個弟弟,來紐約,租一間“自己的房間”,好好寫。
中國是受了詛咒的民族。唐太宗把《蘭亭序》隨葬了,《紅樓夢》后半部遺失了……為什么我以為是遺失了?因為從序言看,是寫完以后的總結(jié)法,口氣、意思,都像是寫完的。所以八十回以后,還有希望,不絕望。
如果有人問:若曹雪芹有足夠的自覺,那他會怎樣寫《紅樓夢》?我答:他會刪掉很多,改寫很多。舉例:
一開頭應(yīng)該沒頭沒腦地開頭,直寫黛玉進榮國府?!百Z雨村言”一章可免,因為是謎底,不當(dāng)放在謎語的前面。
例二:寶玉游太虛幻境,可簡化,但加強神秘虛幻的氣氛。
例三:寶玉在秦可卿處午睡,稍嫌油滑,應(yīng)改為迷離惝恍,烘托詩意。
例四:鳳姐毒設(shè)相思局,有點惡俗,故事不必改,但文字更求衛(wèi)生。
但曹雪芹只有過與不及,高鶚則是錯與誤。
將來回國,想出兩篇論文:《魯迅論》,《曹雪芹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