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說是一個溫馨的家呢?首先是因為我們家六十年來沒有吵過一次架,甚至沒有紅過一次臉。我想,這即使不能算是絕無僅有,也是極為難能可貴的。把這樣一個家庭稱之為溫馨不正是恰如其分嗎?其中也不是沒有原因的。
我們全家都尊敬老祖,她是我們家的功臣。正當我們家經濟瀕于破產的時候,從天上掉下一個餡兒餅來:我獲得一個到德國去留學的機會。我并沒有什么凌云的壯志,只不過是想苦熬兩年,鍍上一層金,回國來好搶得一只好飯碗,如此而已。焉知兩年一變而成了十一年。如果不是老祖苦苦掙扎,擺過小攤,賣過破爛,勉強讓一老,我的叔父;二中,老祖和德華;二小,我的女兒和兒子,能夠有一口飯吃,才得度過災難。否則,我們家早已家破人亡了。這樣一位大大的功臣,我們焉能不尊敬呢?
如果真有“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人的話,那就是老祖和德華。她們忙忙道道買菜、做飯,等到飯一做好,她倆卻坐在旁邊看著我們狼吞虎咽,自己只吃殘羹剩飯。這逼得我不由不從內心深處尊敬她們。
我們曾經雇過一個從安徽來的年輕女孩子當小時工,她姓楊,我們都管她叫小楊,是一個十分溫順、誠實、少言寡語的女孩子。每天在我們家干兩小時的活,天天忙得沒有空閑時間。我們家的兩個女主人經常在午飯的時候送給小楊一個熱饅頭,夾上肉菜,讓她吃了當午飯,立即到別的家去干活。有一次,小楊背上長了一個瘡,老祖是醫(yī)生,懂得其中的道理。據(jù)她說,瘡長在背上,如凸了出來,這是良性的,無大妨礙。如果凹了進去,則是民間所謂的大背瘡,古書上稱之為疽,是能要人命的。當年范增“疽發(fā)背死”,就是這種瘡。小楊患的也恰恰是這種瘡。于是,小楊每天到我們家來,不是干活,而是治病,主治大夫就是老祖,德華成了助手。天天擠膿、上藥,忙完整整兩小時,小楊再到別的家去干活。最后,奇跡出現(xiàn)了,過了幾個月,小楊的疽完全好了。老祖始終沒有告訴她這種瘡的危險性。小楊離開北京回到安徽老家以后,還經常給我們來信,可見我們家這兩位女主人之恩,使她畢生難忘了。
我們的家庭成員,除了“萬物之靈”的人以外,還有幾個并非萬物之靈的貓。我們養(yǎng)的第一只貓,名叫虎子,脾氣真像是老虎,極為暴烈。但是,對我們三個人卻十分溫順,晚上經常睡在我的被子上。晚上,我一上床躺下,虎子就和另外一只名叫貓咪的貓,連忙跳上床來,爭奪我腳頭上那一塊地盤,沉沉地壓在那里。如果我半夜里醒來,覺得腳頭上輕輕的,我知道,兩只貓都沒有來,這時我往往難再入睡。在白天,我出去散步,兩只貓就跟在我后面,我上山,它們也上山;我下來,它們也跟著下來。這成為燕園中一條著名的風景線,名傳遐邇。
這難道不是一個溫馨的家庭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