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岑參《岑嘉州詩》四卷，有明刊本，《四部叢刊》本是開、天時代最富于異國情調(diào)的詩人。王維的友人苑咸善于梵語，可惜其詩傳者不多，未見其曾引梵詩的風趣到漢詩中來。岑參卻是以秀挺的筆調(diào)，介紹整個的西陲、熱海給我們的。唐詩人詠邊塞詩頗多，類皆捕風捉影。他卻自句句從體驗中來，從閱歷里出。以此，他一邊具有高適的慷慨壯烈的風格，一邊卻較之更為深刻雋削，富于奇趣新情。他南陽人，文本之后。天寶三年進士及第。后出為嘉州刺史。杜鴻漸表置安西幕府。以職方郎兼侍御史領幕職。流寓不還，遂終于蜀。他累佐戎幕，往來鞍馬烽塵間十余載，極征行離別之情。城障塞堡，無不經(jīng)行。他的詩便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寫出。論者謂參詩“辭意清切，回拔孤秀，多出佳境。每一篇出，人競傳寫，比之吳均、何遜”?；蛴种^他“放情山水，故常懷逸念，奇造幽致，所得往往超拔孤秀，度越常情，與高適風骨頗同，讀之令人慷慨懷感”。其實，他的所得，似尤出于吳均、何遜及高適。清拔孤秀的風格雖同，而他的題材，卻不是他們所能有的。這特殊的異國的情調(diào)，給他的詩以另一般的風趣與光彩。像《天山雪歌》：“北風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瓕④姾门P不暖，都護寶刀凍欲斷”，《火山云歌》：“火云滿西凝未開，飛鳥千里不敢來?！澙@斜吞鐵關(guān)樹，氛氳半掩交河戍”，《銀山磧西館》：“銀山磧口風似箭，鐵門關(guān)西月如練”，《贈酒泉韓太守》：“酒泉西望玉關(guān)道，千山萬磧皆石草”，《優(yōu)缽羅花歌》：“葉六瓣，花九房，夜掩朝開多異香”，《宿鐵關(guān)西館》：“馬汗踏成泥，朝馳幾萬蹄。雪中行地角，火處宿天倪”，《經(jīng)火山》：“赤焰燒虜云，炎氛蒸塞空”，《熱海行》：“側(cè)聞陰山胡兒語，西頭熱海水如煮”等等，是風，是沙，是雪，是火云，是熱海，這些，都是第一次方被連續(xù)的捉入我們的詩里的吧。在“終日風與雪，連天沙復山”《寄宇文判官》，“秋來惟有雁，夏盡不聞蟬。雨拂氈墻濕，風搖毳幕膻”《首秋輪臺》的境地里，自然是會有另一種的情趣的。他的七言絕句，像《趙將軍歌》：

九月天山風似刀，城南獵馬縮寒毛。

將軍縱博場場勝，賭得單于貂鼠袍。

寫邊塞將士們的生活是極為活躍的。又像《磧中作》：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里絕人煙。

大約是他第一次“走馬西來”的所作罷。其他像《山房春事》二首：

風恬日暖蕩春光，戲蝶游蜂亂入房。

數(shù)枝門柳低衣桁，一片山花落筆床。

梁園日暮亂飛鴉，極目蕭條三兩家。

庭樹不知人去盡，春來還發(fā)舊時花。

情調(diào)與他作甚異，但這表白了我們的詩人，也不是不會寫作那末清雋可喜之篇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