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和欣賞藝術(shù)的趣味都與濫調(diào)是死對頭。但是每件東西都容易變成濫調(diào),因為每件東西和你熟悉之后,都容易在你的心理上養(yǎng)成習(xí)慣反應(yīng)。像一切其他藝術(shù)一樣,詩要說的話都必定是新鮮的。但是世間哪里有許多新鮮話可說?有些人因此替詩危懼,以為關(guān)于風(fēng)花雪月、愛情、階級意識等等的話或都已被人說完,將有被人說完的一日,那一日恐怕就是詩的末日了。抱這種顧慮的人們根本沒有了解詩究竟是什么一回事。詩的疆土是開發(fā)不盡的,因為宇宙生命時時刻刻在變動進展中,這種變動進展的過程中每一時每一境都是個別的,新鮮的,有趣的。所謂“詩”并無深文奧義,它只是在人生世相中見出某一點特別新鮮有趣而把它描繪出來。這句話中“見”字最吃緊。特別新鮮有趣的東西本來在那里,我們不容易“見”著,因為我們的習(xí)慣蒙蔽住我們的眼睛。我們?nèi)绻聊缬陲L(fēng)花雪月,也就見不著階級意識中的詩;我們?nèi)绻聊缬谟望}柴米,也就見不著風(fēng)花雪月中的詩。誰沒有看見過在田里收獲的農(nóng)夫農(nóng)婦?但是誰——除非是米勒(Millet),陶淵明、華茲華斯(Wordsworth)——在這中間見著新鮮有趣的詩?詩人的本領(lǐng)就在見出常人之以不能見,讀詩的用處也就在隨著詩人所指點的方向,見出我們所不能見;這就是說,覺得我們所素認為平凡的實在新鮮有趣。我們本來不覺得鄉(xiāng)村生活中有詩,從讀過陶淵明、華茲華斯諸人的作品之后,便覺得它有詩;我們本來不覺得城市生活和工商業(yè)文化之中有詩,從讀過美國近代小說和俄國現(xiàn)代詩之后,便覺得它也有詩。莎士比亞教我們會在罪孽災(zāi)禍中見出莊嚴偉大,倫勃朗(Rambrandt)和羅丹(Rodin)教我們會在丑陋中見出新奇。詩人和藝術(shù)家的眼睛是點鐵成金的眼睛。生命生生不息,他們的發(fā)見也生生不息。如果生命有末日,詩總會有末日。到了生命的末日,我們自無容顧慮到詩是否還存在。但是有生命而無詩的人雖未到詩的末日,實在是早已到生命的末日了,那真是一件最可悲哀的事?!鞍笥谛乃馈保^“心死”就是對于人生世相失去解悟和留戀,就是對于詩無興趣。讀詩的功用不僅在消愁遣悶,不僅是替有閑階級添一件奢侈;它在使人到處都可以覺到人生世相新鮮有趣,到處可以吸收維持生命和推展生命的活力。
詩是培養(yǎng)趣味的最好的媒介,能欣賞詩的人們不但對于其他種種文學(xué)可有真確的了解,而且也決不會覺得人生是一件干枯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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