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另一方面說,此見并不是偏見。佛做普通人所做底事,此事即不是虛妄幻滅底。但普通人做普通人所做底事,則此事正是虛妄幻滅底。嘗與一文字學家談。此文字學家,批評某人寫一某字為白字。我說,此乃假借字,非白字。此文字學家說:“我若如此寫,即是假借字,他若如此寫,即是白字。”此說正可為上所說作一例。此某人與此文字學家,對于此字的了解不同。所以他們雖同寫一字,而此字的寫法對于他們底意義不同。某人如此寫此字,是由于他的無解,而此文字學家如此寫此字,則是由于他的解。一個如此寫是出于無明,一個如此寫是出于明。
上所說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頗可與本章的主要底意思相發(fā)明。佛家的此一派的意思,是中國佛家的人所特別發(fā)揮,特別提倡底。不過他們雖如此提倡,而其行為,仍以出家出世為主。宋明道學家,則以為,儒家的圣賢,并不必做與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圣賢所做,就是眼前這些事。雖是眼前的這些事,但對于圣賢,其意義即不同。學圣賢亦不必做與普通人所做不同底事。就是跟前這些事,學圣賢底人做之,即可希圣希賢,所以宋儒說:“灑掃應對,可以盡性至命?!边@是與上所說底意思,較為一致底說法。
“灑掃應對,可以盡性至命”,與禪家所說,“擔水砍柴,無非妙道”,意思相同。對于普通人,灑掃應對,只是灑掃應對;擔水砍柴,只是擔水砍柴。但對于對于宇宙人生有很大了解底人,同一灑掃應對,同一擔水砍柴,其意義即大不同了,此所謂“不離日用常行內(nèi),直到先天未畫前”。
覺解是明,不覺解是無明,覺解是無明的破除。無明破除,不過是無明破除而已。并非于此外,另有所獲得,另有所建立。佛家說,佛雖成佛,而“究竟無得”。孟子說:“予,天民之先覺者也。”程子釋之云:“天民之先覺,譬之皆睡,他人未覺來,以我先覺,故搖擺其未覺者,亦使之覺。及其覺也,元無少欠。蓋亦未嘗有所增加也,通一般爾?!保ā哆z書》卷二上)
選自《新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