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皮爾斯
從我記事起,希拉里和杰姬不是在練琴,就是在演出。隨之而來的,是外人的一種期望,就是希望我也一樣會操持一件樂器。我是不會的,沒有什么能哄騙我去干這種如此枯燥而又浪費時間的事情。
放學后,我通常是回到自己的房間,把那套舊的電動火車擺到地板上,鐵軌穿過床底。我常常會看著自己能讓這列車拖著四節(jié)車廂在鐵軌上跑多快而不脫軌。我會花上幾個鐘頭調整布局,以期達到最快速度。有時,同學杰里米?阿德會來找我玩,他也在學大提琴。有一次,我氣壞了,因為他被偷偷叫了去與杰姬拉二重奏。他似乎消失了幾個鐘頭。這教會了我再也不邀朋友來家玩,改我上他們家了。家里的規(guī)矩大得很。什么是不允許的,我心里一清二楚。大人們不時教導,要安靜,要乖,別鬧,可這反倒刺激我要受人注意。我開始冒險,干一些無法無天的事情。杰里米和我曾經拿一部沒用的嬰兒車做了一個拖車,掛在我的自行車后面。知道媽媽會反對,我還是慫恿杰姬爬進去,然后開始往下坡路騎。那坡很陡,而我們騎得很快,很快就失控了。車子碰到了一塊不平的鋪路石,我們全都撞到了一棵樹上。杰姬和我摔到地上,哈哈大笑,誰也沒傷著。這個惡作劇我們決定保密。但拖車得重新修一下。
我通常是走路、騎車或是坐巴士去上學。我討厭學校。我很難交上朋友,主要是因為我們家同別人相比,看上去太不一樣了。雖然我痛恨音樂搶走了姐姐們陪伴我的大量時光,但我仍然很為她們驕傲。當我企圖跟學校里的男孩們說起希拉里和杰姬的時候,他們總認為我在吹牛,于是,我就成了他們欺負的對象。有個男孩開始管我叫 “奴隸 ”。我忍氣吞聲了好久,直到有一天,我重重揍了他一拳,形勢一夜間就扭轉過來了。那是我頭一遭實實在在的報復行為,我也從中懂得了適者生存的道理。
我對媽媽執(zhí)著于音樂而無暇顧及我感到難過。有一次,我在屋里做功課,要給鋼筆吸點墨水。桌上的墨水池空了。我就從瓶子里吸,濺了一些在地板上。我大聲叫媽媽,可她沒過來。她正忙著教課呢。我賭氣地又潑了些出來,這回可是存心的。我又叫了她一聲,可她還是不過來。最后,我把整個瓶子都倒翻在地,依然毫無動靜。我孤單極了,琢磨著該怎樣才能喚起她的注意。學生走了之后她才過來瞧我,結果,她氣壞了。
外婆跟我們在一塊兒的時候,總要督促我完成家庭作業(yè)。對這項任務,她傾注了巨大的熱情,她會站在我身后,盯著我的作業(yè)看。我非常留意她的一舉一動。倘若碰上她心情好,我也想找點樂子,我就會躲起來,特別是我瞧出苗頭看出她打算叫我干點什么事的時候。
家里有兩個地方可以捉迷藏。第一個地方雖然簡單卻屢試不爽,就是浴室的門后面。外婆從來沒想到過要到那里瞧一瞧。實際上,她會氣沖沖地繞著房子,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檢查過來,打開洗衣房的門、爸爸的小天地,還有走廊另一邊的衣帽間。
我的另一個藏身之處是閣樓,那兒保證安全,只是又黑又臟,我不大喜歡。與此同時,外婆會命令:“出來,不管你躲在哪里。這次你太過分了,找到你看我怎么收拾你?!彼龝獾弥焙吆摺?/p>
真正的挑戰(zhàn)在后頭,就是從藏身之地出來,躡手躡腳地下樓,走到廚房或是客廳里,不讓她看見,然后坐下來鋪開作業(yè),活像我一直就是坐在那里專心致志似的,隨她叫喚。她被搞糊涂了,從來也沒有活捉過我。與此同時,我很少看到爸爸。一大早我上學之前他就出門了,晚上我睡著了,他才回來。每個星期二早晨,我醒來會發(fā)現床頭放著《鷹》和《拳擊》兩本雜志。每星期最快樂的時光當屬星期六,爸爸會陪我繼續(xù)玩著我們的 “特別探險 ”??肆_伊登機場和桑德斯代德附近的那片大林子是我們最愛去的兩個地方。這些時候,爸爸只屬于我一個人。
去桑德斯代德,我們會在珀利搭乘火車,然后步行到那片樹林,尋覓一個好地方安營扎寨,通常是在一棵老樹底下,鋪上一張防潮布,用繩子和棍子支起頂篷。
爸爸教我在野外如何用一根火柴生火。這還挺難的,特別是假如柴火又潮又濕的話。我們把那個熏黑了的舊鋁壺挖出來,那壺我們一直埋在一棵做了記號的樹下面,就像埋什
么寶貝似的。我把它從帆布包里掏出來,穿上一根結實的樹枝,掛在冒煙的火堆上。爸爸總是趁媽媽不在的時候,往他的茶罐里大勺大勺地加糖。我喜歡幫他干這事,但自己從來不喝這東西。我喝不慣茶。那氣味熏人,里頭總有爸爸的氣息。為什么他不肯像我一樣喝榨橙汁?難道他不知道自己喪失了多少樂趣?
喝茶的時候,他常常會對我說起他的童年故事。每個故事都會有一個中心思想,就像是要闡明一些意味深長的成長道理。背靠著圓木坐著,手里端著一杯熱氣騰騰的茶,他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開始講了。
“我比你稍大一點的時候,皮爾斯,就在澤西島的北海岸,諾曼和我發(fā)現了一個我們難以到達的小灣。海邊的峭壁非常陡,海角兩邊令人生畏。金色的沙灘看上去人跡罕至。我們得想法子找條路上那兒去,沿著峭壁爬是不可能的。都是頁巖、碎裂的山石。實際上,我們希望那海角能讓我們找出條路來。我們試著到西面這邊探探,可那兒同峭壁一樣不好爬。接著,我們又到東面去,那兒稍微好一些,但仍然很陡。最后,我們退到鄰近一個海灣,開始往水邊的巖石上爬。我們突然看見峭壁上有一行白色的大字:‘小心章魚 ’。那底下我們發(fā)現了一個水潭,兩碼見寬,我們往下瞅個究竟,但看不到底。想到會有觸手伸出來抓我們,我們趕忙爬到了一條又深又窄的溝壑邊,正是這條溝把入口處變成了一個洞。我們走進去,但只是短短的一條路。那里黑極了,我們腦海里浮現出所有的妖魔鬼怪,這是那天我們第二次打了退堂鼓。但我們決定有機會還是要回來繼續(xù)我們的探險。
“第二天下午,我們又來了,帶了電筒。我們給章魚留出了足夠寬廣的安全水域,往縱深前進。地上是巨大的卵石,涉過去真難。我們不敢把腳放在潭里的卵石之間,天曉得那里會有什么東西。我們想保全我們的腳趾!正當我們又開始胡思亂想鬼怪的時候,我們看見遠方有一點亮光。朝它走了約摸幾百碼之后,我們發(fā)現自己來到了 ‘我們 ’的海灣。我們成功了!我們找到了唯一的路徑。我們沒有沿著海角爬下去,而是從底下穿了過來。沙子軟軟的,我們的腳沒在沙子里,只露出腳踝。我們在這里轉悠了老半天,才轉身離去。突然間,我們意識到自己犯了個錯誤。海水正在漲潮,開始淹向這個洞。我們吃力地爬過巨卵,水已經齊腰深了。我倆都害怕了。你知道,倘若我們在海灣里再待上一會兒,就會被切斷退路而淹死。從那以后,我吸取教訓,永遠也別忘了潮水?!痹诳肆_伊登機場,最好玩的地方是在鐵絲網那兒。樹木和灌木叢把公路同機場隔離開來,在鐵絲網那兒,可以看見飛機起飛和著陸。樹叢間有一架德國戰(zhàn)斗機的殘骸,我們坐進去,向假想中的德國機場掃射。我們永遠也不會被擊落:我們很隱蔽,總是打勝仗。
機場的聲響和動靜總是叫人興奮不已。起飛后,飛機會掉頭朝我們直直地飛來,轟響著飛向未知的目的地。 “看到那邊那只橘色的風向袋了嗎?”有天爸爸問我,風吹得正緊,“那是什么意思?” “哇!風一定很大!它幾乎被吹成水平的了!”
“有一天,風比今天還大,諾曼和我向澤西島救生艇隊
發(fā)起挑戰(zhàn),打賭說我們能駕著我們那條二十一英尺長的帆船,先于他們的救生艇到達法國那岸的圣馬羅。他們都嘲笑我們,說我們輸定了。諾曼和我早早起了床,但風在海上刮了一夜,海濤正洶涌。但我們不能停下來。我們不能認輸,尤其不能輸給皇家救生艇協會。我是說,他們有一條沉不了的大船,還有什么叫做引擎的東西。更別提三天的給養(yǎng)了。騙子!
“于是我們出發(fā)了,義無反顧地,自信的 ‘云雀 ’號揚帆了。這是我所經歷過的最可怕的一次航行。我們拼命地把海水舀出去,但更多的海水又涌進來。最后我們終于勝利了,簡直像飛一樣。我們飛快地駛進圣馬羅港,又被沖上一條河,最后停在一個風浪稍小的地方。我們把船系在一個小躉船上,當地人都圍上來看這些傻乎乎的澤西人,奇怪他們居然在這么惡劣的天氣里出海。死里逃生,我靠在張帆桿上,舒了口氣??墒菞U子后來搖晃起來,我也搖了起來。我想站穩(wěn),可是圍觀的人笑得更厲害了。我一下子往后摔到海里去了。諾曼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但既然張帆桿是他系的,我料定他也會掉進海里收場。”
想著想著,爸爸大笑起來。
“那救生艇隊怎么樣了?他們沉了嗎?”
“不,沒有 ……那天他們沒出現。第二天也沒有,三天后才來!” “那他們在干什么?” “他們借口浪太大了,沒辦法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