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去照照鏡子?!?/p>
“待會再用別針好好固定住?!?/p>
“太成功了吧,熬夜的心血總算沒有白費?!?/p>
“喂,小里,你看看?!迸冞吀呗曅[,邊把我拉起身,帶到鏡子前面。
在兩端布滿銹斑的長方形小鏡子前,我彎下身來,鏡中映照出我戴上頭紗的身影。在蟬翼薄紗材質(zhì)的頭紗上,像拼布似地縫綴了各式各樣的蕾絲和荷葉邊,頭頂上則簡單地裝飾著鮮花。
“說是要來點藍色調(diào),所以不只純白色,也混搭了藍色的花?!?/p>
“還說要加點懷舊味道,所以呢,這兒別上去的別針,可是我小學(xué)時用的東西。”
“喂,我來用別針把它固定住。小里,妳稍微彎下腰?!?
我當(dāng)場彎下腰。手巧的衿子用別針幫我固定住頭紗。我的鼻尖隱約掠過,衿子身上散發(fā)出的甜美香水氣味。千尋和直海端詳著正在維持蹲姿的我,她們的臉部輪廓瞬間變模糊了。
“啊,不可以哭喔!睫毛膏會脫落的?!庇牙砘莺敖?;“年紀(jì)一大,就容易掉眼淚。”衿子微笑以對:“太好了,小里真的好漂亮?!敝焙S檬持赴醋∽约貉劬ο路秸f:“連小直也被弄哭了?!鼻ゃ等坏匦α?。她們連珠炮似的你來我往,加上身上所穿的衣服顏色,混雜著滿室彌漫的香水味,兔窩般簡陋寒傖的房間,彷佛變成了舉辦派對的會場般豪華絢麗。
千尋、直海、衿子、友理惠和我。在高中入學(xué)后,我們五人分到同一班,新學(xué)期初始以抽簽分配座位,碰巧我們的座位很接近,因為座位接近的關(guān)系,不知不覺便常一起吃便當(dāng),然后發(fā)展成放學(xué)后一起回家。這一切自然到我們都毫無察覺,不知不覺我們已經(jīng)形影不離了。即使升入二年級、分班了,我們?nèi)匀痪墼谝黄鸪员惝?dāng),然后再一同回家。就這樣十五年過去了。年屆三十的我們,一如十五歲時,常常約好一起去吃飯,或到誰家過夜。當(dāng)千尋突然被高中時代交往的初戀男友拋棄時,我們陪她在卡拉OK唱通宵,安慰她。在友理惠確定被第一志愿出版社錄取時,我們跑到法國餐廳為她慶祝。當(dāng)晚熟的直海在二十五歲時以非常認真的表情說出“第一次有了喜歡的人”時,大家開始一本正經(jīng)地給出戀愛建言。當(dāng)衿子揚言要買中古公寓時,一伙人陪她到處去看房子。
這四個人也都清楚,我和一彌從交往到步入紅毯的全部過程。我和一彌是在二十歲時開始交往的,對于初次談戀愛著魔似的訴說交往細節(jié)的我,她們雖然感到吃驚,卻也耐心傾聽。四年后,在任職的化妝品公司,我喜歡上了年中才被錄取進來的男人。當(dāng)時,她們也當(dāng)作是自己的事,熱烈地討論“一彌比較好”或是“要不要賭賭看這個新人”。結(jié)果我和一彌分手了,新歡卻出乎意料地,是個對男女關(guān)系不知檢點的人。和一彌分手后的半年,我變成了他隨傳隨到的女人。為此,她們四人也曾激烈過我。她們還幫新歡取了個綽號,叫他“半調(diào)子”。而彷佛要效法這個綽號似的,半調(diào)子身邊總有兩個自認為是他正牌女友的女人。當(dāng)他不想和那兩人見面,或她們因各自的存在穿幫了而起爭執(zhí)時,半調(diào)子就會把我這兒當(dāng)成避難所。這也就算了,可是當(dāng)我希望這個男人陪伴在我身邊時,他卻從來不會為我而出現(xiàn)。
當(dāng)時我曾想,人的心情就像布丁一樣,不先在模型里滴答滴答地注入汁液,就做不出漂亮的布丁。所以,當(dāng)布丁汁液流入的量不夠,就得注入更多才行。對我來說,半調(diào)子猶如布丁模型里存在的一個小洞。我的布丁汁液總是從那小洞滴落,從來沒填滿過模型。于是,我開始將心血投注在其它方面,想要填補這部分的空缺。
二十六歲后的兩年,則是我人生中最荒誕不經(jīng)的時期。在半調(diào)子那里得不到的部分,我轉(zhuǎn)而到其他男人身上獲得滿足,從那些幾乎可以算是點滴之交的男人身上。我和酒吧里毗鄰而坐的男人、俱樂部里前來搭訕的男子、一起喝酒成為朋友的朋友、偶然碰面的大學(xué)時代同屆生、與我日常生活完全不搭調(diào)的男性們,若無其事地維持著關(guān)系。甚至友理惠的昔日戀人也曾以酒醉為由,邀我一起去投宿旅館。然而不知為什么,似乎認為只要一晚就可填滿的布丁汁液,到了隔天早晨又減少了,不但做不出有模有樣的布丁,反倒愈來愈不成形了。
那些事情,我連她們四個女性朋友都隱瞞了。因為我不想被她們輕視吧,只有她們,是我仍不想放棄的存在。我和她們?nèi)绯=煌?;一個月吃幾次飯、錯過末班電車就留宿聚會、詢問某人的戀愛進展、發(fā)發(fā)工作上的牢騷、說說近況,計劃假期的旅行、談笑無聊的話題。
然后,那是何時呢——是在哪個餐廳,或在某個喧鬧的居酒屋角落;總之,那時早已過了深夜時分,衿子忽然沒頭沒尾地開口說:“不管你做了什么,不管你怎么做,小里就是小里,小里擁有的那種美好,是絕對不能弄丟的。我唯一不能原諒的是那種,不好好珍惜美好、蹂躪它的人?!?
“什么事啊?”我佯裝不知地回問。大伙彷佛沒聽到衿子的話,又是追加飲料,又是對年輕店員品評了一番。
“喂,你想想看,曾經(jīng)只不過是因為座位很靠近的我們,為什么能在一起這么久?我想,大家會在一起,是因為我們四個人關(guān)于人生的美好以及對美好的認識都非常一致的關(guān)系吧。一起吃便當(dāng)?shù)娜昀?,我們曾在同一件事物中看到過同樣的美麗,所以才會在一起啊。如果是看到了同樣的丑陋,恐怕我們之間的感情也不可能那么好。如果不是對美麗抱有一致的看法,根本就不可能一起度過這段歲月?!?
衿子一臉認真地訴說。然而我卻支吾響應(yīng):“說得好抽象哦?!敝v完,便起身去了洗手間。我坐在馬桶上,啜泣了一會兒,全都曝光了,我正在做的事,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全都曝光了。即使如此,衿子卻沒責(zé)怪我。我并不覺得自己哪里美麗,反而打從心底覺得自己丑陋。即使如此,衿子用雙手蓋住了我心中已奄奄一息的部分,像傻瓜似的努力守護著。為了擤鼻涕而抽出衛(wèi)生紙時,銀色的蓋子搖搖晃晃,發(fā)出了喀啦喀啦的聲音。
和一彌再度相遇,是在一年半之前,當(dāng)時我二十八歲。那天循例和衿子四人聚在一家越南菜餐廳喝酒,碰巧和同事一起用餐的一彌也在場。簡短而生硬地打過招呼,我們各自回到自己的座位繼續(xù)喝酒。一彌他們那群人先離開餐廳。
快去!衿子突然大聲怒喝,快去追他!接著,大家起哄般開始鼓吹,對呀,去嘛去嘛,去把一彌抓??!我被她們逼著拿起隨身物品,被硬推著離開了餐廳。前方數(shù)十公尺處,是已和同事分開,正在獨行的一彌背影。像是在深山中找到了民家燈火,我不由自主地趕上前去。
“不過話又說回來,最早結(jié)婚的竟然是小里?!瘪谱舆厧臀艺{(diào)整頭紗的位置邊說。
“我覺得,我們真是所謂的現(xiàn)代女性耶,到了三十歲才出現(xiàn)第一個新娘?!庇牙砘菅劬Φ傻么蟠蟮?,大概是在找煙灰缸吧。
“下一個就是小直了?!蔽艺f。直海決定今年秋天就要結(jié)婚了。
“你們要送我什么呢?”
“就這頂頭紗吧,輪流使用如何?”
“才不要那樣,干脆大家?guī)臀铱p結(jié)婚禮服吧?!敝焙O窀咧猩粯庸闹橆a說。我們都笑了起來。
“哎,哎,各位,不好意思,有勞你們做了這么漂亮的東西送過來。”
被連環(huán)炮似的對話氣勢壓倒的母親,回過神似的加入我們的對話。她們終于察覺母親的存在,突然轉(zhuǎn)變成大人的口吻相互寒暄,說起久未問候、恭喜之類的客套話。有人客氣地敲門,負責(zé)彈奏管風(fēng)琴的女性探出頭,溫和地笑說,時間差不多嘍。
有時我在想,或許,那天一彌在店里也并非偶然,但我什么都沒問,即使如此,就算如此也無所謂。能夠使我和一彌再度相遇的,不論是神明或是衿子,對我來說都一樣。
步出置物間,一彌正巧從對面房間走出來。穿上燕尾服的他,看起來比平時多了幾分孩子氣。一看見我,他臉上露出了“yoo”的表情。衿子對他比個“V”字手勢,一彌也以“V”字手勢微笑響應(yīng)。四人仔細確認我的禮服和頭紗是否穿戴妥當(dāng),這才匆匆就座。她們身上所散發(fā)的香水味,淡淡飄蕩在四周。
為了和母親一起走上紅毯之路,我暫且走出教堂外。梅雨季節(jié)的乍晴時分,天空似夏日般高遠,綴滿荷葉邊和蕾絲的潔白頭紗,在和煦微風(fēng)中靜靜搖曳。沐浴在陽光中,頭紗宛如自體發(fā)光般,持續(xù)散放出閃閃光輝。陽光照耀下,清晰可見頭紗的縫分。有如縫紉機一絲不茍的車縫,應(yīng)該是衿子做的吧。大小不一的縫分,那一定是直海所為。像古典蕾絲邊的部分,必定是千尋挑的。耗費功夫扎上鮮花的人,則是友理惠。她們大張旗鼓挑選布料、素材的模樣,就這樣鮮明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
“這頭紗總覺得有點怪?!蹦赣H眩目般瞇眼開口說。
“不過,它很漂亮?!蔽覒?yīng)了聲。
“對啊,很漂亮、很漂亮,跟你很相配呢?!?
我在心中默念,沒錯,是很漂亮。衿子當(dāng)初說的話,現(xiàn)在我懂了,并不是“偶然”將我們結(jié)合在一起。我所擁有衿子所說的那種美,一定也存在于她們所有人心中。從今而后,無論結(jié)婚、離婚、單身;被男人拋棄、外遇、劈腿;工作成功、失敗、遭到裁員;受挫后即便只看見絕望或?qū)γ魈煨膽芽謶?,也一定要繼續(xù)堅持自幼以來的信念,不可以去踐踏、壓碎那種美,要一直守護下去。就像當(dāng)時衿子為我所做的,蹲下身子用雙手小心翼翼地掩護。
教堂里傳來管風(fēng)琴的聲音。負責(zé)的女性工作員替我推開了厚重木門,因為外面光線太耀眼了,木門開啟后,前面看來幾乎一片漆黑。我挽著滿身濃烈樟腦味的母親手臂,緩緩步上紅毯之路。
隨著一步步向教堂內(nèi)部前進,昏暗中浮現(xiàn)一個模糊的身影,我模糊地看見站立在最前方的一彌。一彌轉(zhuǎn)身凝視我。手持相機的衿子、用手帕壓著眼尾的明弘伯父、像少女般雙手交握在胸前的直海;管風(fēng)琴、木制椅子、站在講壇上的牧師、花瓶盛大裝飾的花朵……隔著頭紗所望見的世界,出乎意料地柔和、美得令人屏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