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什么都不知道,奧利弗。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p>
“你比這兒任何人知道的都多?!?/p>
為什么他要用乏味的信心喊話來回應我近乎悲慘的語調?
“但愿你知道,我對真正重要的事有多么無知?!?/p>
我拔足涉水,想辦法既不溺水、也不安全游過,只是留在當場,因為這里就是真相所在的位置——盡管我無法坦承,甚至給予暗示,但我發(fā)誓真相就在我們身邊,就像我們聊起剛剛游泳時弄丟了項鏈那樣:我知道項鏈就在水里。但愿他知道,但愿他知道我正在給他一切機會,盼望能將二和二加在一起,然后得出一個無限大的數(shù)字。
如果他明白,他必定早已起疑;如果他起疑,他必定曾經處于相同的立場,從平行小路的另一頭,以冰冷、帶著敵意、玻璃眼般犀利且無所不知的眼光觀察過我。
他一定想到了點什么——天曉得是什么?;蛟S他不想露出太驚訝的神色。
“什么重要的事?”
他在裝傻嗎?
“你明明知道。到了這一步,就屬你最該知道。”
一陣沉默。
“你為什么要告訴我這一切?”
“因為我認為你該知道。”
“因為你認為我該知道。”他慢慢復述我的話,試著了解這幾個字的完整意義,同時又理出頭緒,借著重復這句話來拖延時間。我知道,鐵燒得正灼熱。
我脫口而出:“因為我希望你知道。因為除了你之外,我沒有別人可說。”
終于,我說出來了。
我說的夠清楚嗎?
我正準備岔開話題,談點海況或明天的天氣,聊聊父親每年此時總是承諾要駕船去E城,真不知道是否可行。
但是多虧他,他不肯就這么放過我。
“你知道你說了什么嗎?”
這次我望著海,用一種空茫又疲倦的聲調說——這是我最后的掩飾、最后的偽裝、最后的逃避,“知道,我知道我在說什么,你一點也沒誤會。我只是不太擅長說話。不過你大可再也不跟我說話?!?/p>
“等等。我沒有誤解你的話嗎?”
“沒有?!奔热幻孛芤呀浢摽?,我大可擺出從容不迫、略為惱怒的態(tài)度,就像被警察制服的重犯,向一個又一個警察,一遍又一遍地交代自己如何搶劫商店。
“在這里等我,我得上樓去拿些文件。別走開?!?/p>
我用信任的微笑看著他。
“你很清楚我不會走開?!?/p>
如果這不算又一次的表白,那什么才算?
我邊等邊牽著我們的腳踏車走向戰(zhàn)爭紀念碑,這座紀念碑是為一戰(zhàn)期間B城死于皮亞韋戰(zhàn)役的年輕人所建。意大利每座小城都有類似的紀念碑。兩輛小公交停在附近,讓旅客下車——是一群上了點年紀的婦女,從鄰村進城來購物。小廣場周圍有幾個老人,身穿單調、陳舊、暗淡的西裝,坐在搖搖欲墜、干草編織椅背的小椅子或公園板凳上。我懷疑這里有多少人還記得葬身皮亞韋河的年輕人,年過八十的人才可能見過這些戰(zhàn)士,少說也要年近百歲才可能比當時上戰(zhàn)場的年輕人年長,年屆一百,無疑早學會了克服失落和憂傷的方法——或者這些感情總要糾纏下去,至死方休?年屆一百,兄弟姐妹忘了,兒子忘了,愛人忘了,沒人記得任何事。連身心交瘁的人也忘了要記住。父母早已故去。還有誰會記得嗎?
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我的子孫會知道我今天在這座小廣場上說的話嗎?會有任何人知道嗎?或者這段對話將消失得無影無蹤——某種程度上我確實希望如此。他們會知道,小廣場上的這一天,正是他們命運的關鍵轉折點嗎?這個念頭讓我忍俊不禁,讓我得以保持必要的距離來面對這一天剩余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