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鹿原》第八章(6)

白鹿原(精裝) 作者:陳忠實


十天后,白靈突然失蹤。白嘉軒找到城里皮匠姐夫家,白靈和兩個表姐正挎著書包放學(xué)回來。白靈說:“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給你看!”說著就抓起皮匠鉸皮子用的一把大鐵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軒一句話沒說就回到原上來。

白靈到城里上學(xué)以后,這個屋里像是減少了一大半人,顯得空虛和冷寂,百靈子一樣清脆的笑聲沒有了,跑前奔后呼媽喊爸吆喝奶奶的聲音也絕響了。白趙氏已經(jīng)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兒子嘉軒提出要進城去看看孫女。仙草卻把對女兒的思念轉(zhuǎn)變?yōu)樵箽?,有機會就向嘉軒發(fā)泄出來:“慣呀慣呀,這下慣得收攏不住了!”甚至連白靈的干大鹿三也有話說了:“嘉軒,你這個人真是明白一世糊涂一時。”白嘉軒只是在心里驚嘆:這么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擱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對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顛跑的靈靈,而是一個與他有生死之仇的敵人。

家里只剩下三兒子牛犢,在徐先生膝下念了好幾年書還在念著,這娃子小小年紀就顯出一股執(zhí)拗的性子,對于念書,對于家里的任何變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guān)的冷漠神氣。他對妹妹出走的事無動于衷,這使母親仙草一瞅見他就忍不住發(fā)火,她對女兒越軌行為的氣惱和對她的思念在牛犢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yīng),她甚至懷疑阿婆那一撮干艾葉子燒壞了牛犢的某一道要緊的穴竅,落下了一個傻瓜呆子。

白嘉軒也留心觀察牛犢的行為舉止,發(fā)現(xiàn)這娃子對誰都不大親近,既不任性地要什么,也不拒絕別人要他做什么。每天后晌放學(xué)回來就鉆進馬號里,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锨送到槽里去,扒在槽幫上看牛馬吞嚼草料。鹿三牽著牲畜到村北的大澇池去飲水,他也跟著,而且不想拉牛,卻要牽馬牽騾子。有時他悄悄爬上大車,從鹿三手里奪過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飛旋起來,“啪”地一聲脆響,鞭梢兒準確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當然,他不是生來就帶著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場上捉著鞭子甩得叭叭響,抽擊吊在房檐下的半截磚頭練就的。白嘉軒幾次從他手里奪下鞭子,讓他回屋里去背書。他不腦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馬號,可第二天后晌又來了。白嘉軒氣惱地說:“生就的莊稼坯子!”

牛犢對牲畜的愛撫使鹿三也對他產(chǎn)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給白靈而是給牛犢做個干大倒是不錯。他討厭那個被主人一家都寵慣著的女子,他首先發(fā)覺這個女子和這個家庭的不和諧。那女子有時跑進馬號來,一撲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著“干大干大”。鹿三蹲在地上揀糧食里的土粒和石子兒,一任她趴著,勉強地應(yīng)著。有一回下雨天,白靈圈在屋里玩得膩了,又跑進馬號來,驚奇地叫起來:“干大干大,你看那是啥東西?”鹿三以為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進來,看來看去什么東西也沒有,就問:“啥呀在哪兒?”白靈用手一指:“騾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東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聲,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來,瞅見騾子后襠里吊著的黑黢黢的丑陋而又無用的東西,隨口就想出一句哄騙女子的話:“唔……那是尾巴。”白靈追住問:“騾子咋就長兩條尾巴?”鹿三說:“就長兩條,要不怎么是騾子。”白靈仍追問不休:“騾子長那么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經(jīng)理屈詞窮:“長尾巴……是打虻蠅的?!卑嘴`忽然拍著手叫起來:“哎呀!干大,你看那條尾巴縮到騾子肚子里去了!”鹿三神經(jīng)緊繃,把白靈哄著扶出門:“騾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來了??旎匚萑?,干大要揀糧食上磨子哩!”白靈走了,鹿三長長噓出一口氣,頭上已經(jīng)冒出虛汗來了,不由得自言自語:“要是我的親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問亂問!”白靈自行進城的舉動,似乎驗證了鹿三早就預(yù)料著的危險,而不難卜算的更大的危險還在后頭。他甚至替白嘉軒著急,直言不諱地說:“城里而今亂得沒個樣樣兒,咋能讓個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買來的猴兒漆蠟點燃,在前門后門窗臺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里院里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的馃子端出來,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著嚼著。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對兒子黑娃咬文嚼字起來:“子長十五奪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歲了……”黑娃打斷父親的話:“我今年出門熬活呀。我早都盼著哩!我給我媽已經(jīng)說好了?!甭谷龘P起頭瞪了兒子一眼:“說話太快!記住,無論到哪兒,無論跟誰說話,要想一句說一句,不準搶話說,沒規(guī)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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