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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民國了 作者:楊早


新年

宣統(tǒng)三年辛亥,正月初四。

翰林院侍讀學士惲毓鼎坐在馬車里,望著窗外香廠北口擁堵的長龍。馬車一動也不動,一陣陣笑鬧聲、叫罵聲、吆喝聲傳入車內,他不禁大為憤然,慨嘆“甚矣,京師少年之游惰也,甚至高車駟馬亦廁其中,此豈尚有人心耶”?可是回心想想:這景象關自己什么事?顧自在車里憤不可遏,大翻白眼,這樣的心境,還能在這權貴麋集的帝都待下去么?

新年這天的擁堵有它的原因。這個冬天的雪特別多,去年十月迄今,已經(jīng)有六場大雪,從舊年除夕到新年,大雪徹夜,直下到初一下午四點來鐘,積雪足有一尺多厚。在惲毓鼎的記憶里,二十多年沒下過這么大的雪了。

雪太大了,路上幾乎看不到行人,初一一整天也沒有一輛拜年的車駕到門。惲毓鼎自己也沒有出門。雪剛停,就有清道夫分段鏟雪,這一點讓惲毓鼎很滿意,他在日記中評論說“新政中唯路政最見益處”。

初二晴了,但午后忽起狂風,高屋積雪漫天飛灑。惲學士出門賀年,發(fā)現(xiàn)雖然雪風相繼,“馬路剗墊平勻,車行極快”,若是在二十年前,雪后初霽,一層融雪一層凍雪,車轍之深,能淹沒車軸,那就只好望路興嘆了。惲毓鼎又一次念及了路政的好處。

惲毓鼎1907年出任過憲政研究所總辦,當然不是那種一味反對新政的冬烘頭腦。他一直訂閱梁啟超主筆的《國風報》,也正在讀梁啟超的《飲冰室文集》。梁任公的文集里包羅萬象,從西藏問題、俄國虛無黨,到《康德學案》,應有盡有。但惲毓鼎最喜歡的還是梁任公論本朝學派變遷那篇,認為“二百六十年宗派當以此為定評”。對于騰喧一時的憲政,這位曾經(jīng)參過瞿鴻禨與岑春煊的都老爺明顯保留著自己的看法。

就在惲毓鼎坐在擁堵的馬車中大發(fā)感慨時,道旁的行人里晃動著一位少年的身影。他昨天晚上才從陜西抵京,準備進清華學堂讀書,今日先與同伴一道來領略一下京都的新年。在這位外省少年吳宓興奮的眼中,耍把式的、賣玩物的倒還罷了,這游人如鯽、男女相軋、擁塞異常的場面,才是他們久仰的京師繁華。

四十九歲的惲毓鼎是光緒八年中的舉,同一年的福建鄉(xiāng)榜很出名,出了好幾位大名士,如陳衍陳石遺、林紓林琴南(惲毓鼎很愛讀他譯的小說),還有一位,比惲毓鼎大三歲,是目下京師的紅人,前廣西邊防督辦鄭孝胥。

比起惲毓鼎,鄭孝胥離政治核心要近得多。他去年為了錦璦鐵路的事,在奉天、京津之間跑了好幾趟,年下正好閑在幾天。初一上午躺在被窩里,與夫人聊天,“甚歡”。

自初一至元宵,鄭孝胥的活動無非是赴宴、作字。他是閩派的首領,詩和字都很有名,求的人極多。不過這兩年,他的精力主要放在新政上,與當紅的郵傳部尚書盛宣懷、即將起復的前兩江總督端方都走得很近。酒席宴前,當然不會完全不談政事,有人議著憲政預備,京師該到了組織政黨的時候,有人還在憤憤于六年前的科舉廢除,冀望朝廷重新用八股取士。

初四這天,又是赴一處飯局,只是從午后開筵,邊吃邊等,等到快三點半,還有一位主客嚴復未至,最后索性派人來通知說“不來了”。大伙兒搖搖頭,對這位福建同鄉(xiāng)的憊賴無可如何。飯局散后,鄭孝胥去訪端方——端午帥年后估計會有任用,一直想帶鄭孝胥出任。但是不在,家人回稱“上山去了”。新年上妙峰山進香,滿洲權貴流行這個,漢臣基本無此興趣。

辛亥的新年就這樣開始了。這三位身份各殊的北京客,各自在自己的生活中摸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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