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尚堯回到自己陽臺封閉而成的小房間,扭亮了床頭的燈,攤開報紙。
他涉足股票是從去年開始,不過是因為同事的狂熱才激發(fā)起他的好奇心,參與的時機又適當,恰逢九七回歸,小賺了一筆,自此一發(fā)不可收。他工作時間短,積蓄并不多,再加上天性沉穩(wěn),那次小賺后不敢再投入,也因此避開了九七至今的熊市??蛇@一年多來,他也沒閑著,床頭擺的一排證劵財經(jīng)書籍,從入門到專業(yè)類,被他翻閱無數(shù)遍。
姜尚堯讀書時成績僅為中流,唯一的天分表現(xiàn)在音樂上。中學時的聲樂老師是在大城市工作過的,曾經(jīng)在他做出高中畢業(yè)便工作的選擇后不無惋惜地說:“一副好嗓子——暴殄天物!暴殄天物!”他何嘗不想在自己喜歡的領域有所建樹?只不過早熟的他明白藝術類學府高昂的學費不是他能負擔的而已。
以他中學時堪堪及格的數(shù)學成績,今天能著迷于財經(jīng)書籍,是因為他隱隱了悟這條路能少許緩和家里的經(jīng)濟困境,如果明年真能如他所料整個股市走出盤整期,那么興許他能買到迎娶雁嵐的婚房也說不定。
可是今晚對著證劵報上整版的曲線圖,他無論如何也無法集中精神。
德叔是他從小打到大,打出感情的黑子的親叔。同時,也是聞山鼎鼎有名的人物。
姜尚堯十多歲起便經(jīng)常聽黑子神往地吹噓他小叔的光輝歷史。德叔還是少年時也做過偷雞摸狗的勾當,那時物資匱乏,德叔占著鐵路職工子弟的便利,帶著一幫兄弟扒火車皮偷東西,縱橫在鐵路線上。德叔是老派人,那個時代的流氓混混的典型,為人仗義,扒火車皮偷來的東西,無論貴賤,常被他送給有需要的鄰里。他又護短,鐵路大院被人欺負的孩子找他出頭,他總二話不說,扯旗帶手下去群毆為自己人找場子。所以至今鐵路小區(qū)的人提起德叔,有搖頭的,也有豎起拇指的,褒貶不一。
后來跟隨他的兄弟日益增加,他又做起了投機倒把的生意,很是風光了些年頭。
不過這些年,德叔大不如前。
聞山不知何時開始,地下勢力除了一些沒名頭的小魚小蝦外,只有鐵路大院和機床廠兩派南北對峙。一邊是外來戶,一邊是本地人,誰也不服誰,一有小爭鬧便能迅速演變成大斗毆。這十年來,流氓也都顧著賺錢,所以相較以往而言,消停了許多。特別是在機床廠破產(chǎn),整個地塊拆遷后,原本比較弱勢的聶家兄弟連開幾家洗浴城夜總會,手頭有錢自然跟隨的兄弟也多了起來,這兩派漸成分庭抗禮之勢。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德叔和聶家兄弟間的齟齬遠非一朝一夕,姜尚堯能理解德叔急切的心情。
可他不理解,為什么德叔獨獨對他青眼有加。
就因為小時候被黑子“野種野種”地叫到他再捺不住野性,把黑子堵到廁所里狂揍,差些把黑子的腦袋按進糞坑里?還是因為黑子逃回家喚了自己叔叔之后,年僅十來歲的他面對一干二十幾歲虎背熊腰的小伙子時毫不怯懼的牛犢子神情?
他記得那會兒德叔摸了一把他的褲襠,笑瞇瞇地說:“小子,行,沒尿褲襠,是個有種的。”他怒目罵了句,德叔身后那群人有嬉笑的,也有呵斥他的,他置若罔聞。他媽和他說過,草原上最好的搏克手如果能拿眼神先威懾住對方,那就贏了一半。他盯牢德叔的眼睛,像是要用足力看進他心里去。
德叔緩緩收了笑,與他對視數(shù)秒,突然撲哧一聲又笑起來,重復說:“是個有種的?!苯又厝ツ侨喝酥虚g,狠狠拍了黑子腦袋一記,罵道:“小孩子打架打輸了再來,有你這樣回家喊人的嗎?沒骨氣?!?/p>
那件事之后,他與黑子再見,只是冷冷互望一眼同時扭開頭。直至半年后,黑子扯住雁嵐辮子一定要她喊哥哥,雁嵐嚇得一路哭著回家找他,他和黑子在小區(qū)門前的馬路邊又干了一架。也就是因為這一架,兩人莫名其妙地打上癮,閑來無事黑子便會在他樓下喊:“要不要下來練練?”他一聞召喚,全身勁力頓起,有什么事也當即擱下,沖下樓掄拳頭。
這種習慣保持到黑子高中畢業(yè)離家入伍。至于德叔,在他和黑子結成兄弟后,他便常見面。
少年時看多了德叔家穿梭不絕的那些個“人物”,姜尚堯確實對他們的世界有幾分好奇幾分向往。可是在他媽的搟面棍下長大的他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個世界,他決計不能涉足,哪怕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