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篇寫完后,周先生意猶未盡,于是來了第二篇,叫《這山望著那山高》,作為他“襯衫換飛機”經濟學之二。我本著同樣的原則,抄錄其主要內容如下:
真實的產業(yè)過程里,沒有“永遠”這回事。紡織機是英國人首創(chuàng),并被史家看作“工業(yè)革命”的象征??墒墙裉斓挠?,早就不再生產紡機。為什么老牌工業(yè)國不“永遠”生產紡機呢?
答案就是人的經濟行為有“這山望著那山高”的傾向。這也是“襯衫換飛機”經濟學的第二定律,可以解釋很多現象。讓我先講一個真實故事吧。
話說二十年前,朋友圈里一位精明過人之輩,到南方出差買回一雙鞋。那時北京市面上,沒有見過哪雙鞋比這雙更漂亮。不料時髦才兩天,一場大雨就讓這雙鞋漏了底——原來該“皮”鞋是紙糊的,系當時名聲不佳的溫州鞋業(yè)出品。朋友破口大罵,我怕他傷了身子,告訴他牛皮乃國家統購物資,新起的私營小廠可能搞不到,以紙糊弄人當然要罵,不過連這樣聰明的你也上當,說明他們的手藝還真有兩下子。我還斷言,假以時日那個地方得到了牛皮的供應,一定不得了。
五年后到溫州調查,專門去看鞋廠。管事的告訴我,溫州“鞋佬”有歷史傳統,目前整個行業(yè)正在鳥槍換炮。我看的那一家,設備是進口的,師傅看來年輕,不過也已經在意大利“偷藝”三年。他告訴我,不少世界頂級皮件都是溫州人在意大利造的。印象里那時溫州鞋的牌子很多,檔次拉得開,大部分應該還是仿制,不過像我朋友買過的劣品,不見了。
再過十年,溫州就成了中國的“制鞋之都”。不容易,因為仿佛不經意之間,中國年產鞋60億雙,占全球鞋產量一半!僅在溫州一地,數千家公司和作坊構成了世界上密度最高的制鞋產業(yè)鏈。
水深潮涌,大魚盡出:年產400萬雙皮鞋的“康奈”,在意大利、美國、法國等十幾個歐美國家開設了上百家自產皮鞋的專賣店;“奧康”借GEOX的全球銷售網絡進入國際市場;“哈杉”收購了意大利知名制鞋企業(yè)威爾遜公司,毫不客氣地把本來“他主的”品牌、知識和技術占為己有;“東藝”悶聲不響接受國際公司的訂單生產,決心吸收更多的技術和管理經驗,“為自己的品牌增添靈感和內涵”。倘若以交換飛機作為衡量的本位,今日溫州制鞋與當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怎樣打折扣,“一定不得了”也算一語成真。
這就是說,所謂“產業(yè)升級”是內生的平常經濟現象。任何生產活動的條件都在不斷地變,凡是技術、信息、人工、市場需求以及競爭對手,沒有哪樣能做到一成不變。當這些局限條件發(fā)生重大改變的時候,有思變之人,生產的形態(tài)就會改變。我們學經濟的,容易在黑板上推導比較優(yōu)勢。但要當心,理論家假設的生產條件一旦發(fā)生改變,實際的比較優(yōu)勢就變了。英國不會永遠生產紡機,溫州不會永遠生產低檔鞋,中國也不會永遠生產襯衫,其中的道理是相通的。
困難就是具體的局限條件。過去曾有“坐直升機”那樣一條選官路線,鄧小平主政后反對此說,提出著名的“臺階論”。我以為,產業(yè)活動——制鞋、造襯衫和造飛機——比選官復雜得多,不走臺階要跌大跟頭。至于判斷無數產品和產業(yè)究竟要不要變以及怎樣變,涉及的信息量巨大,還是交給分權市場體制下的企業(yè)和企業(yè)家去處理吧。
小結一下,“襯衫換飛機”的經濟學不認為需要對“中國制造”大動干戈。道理一共有兩條:“什么山上唱什么歌”講的是時勢造英雄;“這山望著那山高”講的是英雄造時勢。結合起來,無數受時勢局限的英雄不斷改變實際的限制條件,才使經濟大時代的世界產業(yè)版圖發(fā)生了工業(yè)革命以來難得一見的巨變。
周先生是位經濟學詩人,寫報紙上的文章難免浮想聯翩,不太在乎事實。比如,在第一篇文章中,他說我是“美籍華裔教授”。其實我不過是在美國教書的中國人而已。此小節(jié)當然無傷大雅,但多少反映了周先生的詩人氣質。既然發(fā)表周先生這篇文章的《經濟觀察報》以“敏感”為由拒絕讓我寫任何回應,我也只好另找陣地,到《東方早報》上發(fā)表了下文,茲完整抄錄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