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生活、這樣的情調(diào),可以久持嗎?顯然不能。因為人類不能永遠停留在一個小世界,靠幻想支持過生活。而且,希望過大,夢幻太多,一落到實際,必然會崩潰。這種崩潰,如果沒有健全的精神支持,人格就會破產(chǎn)、敗壞、降落。人如果要在這種崩潰之上重建一個新天地、新境界,那就必須有一種新的血液注入。這新血液,必定是人的理性之類帶來的東西,如冷靜、達觀、寬容、自制之類。莎士比亞的人格,愈向上發(fā)展,愈受這些東西約制,直至前期的幽默、激情、夢幻等逐漸消失或變形。我們也可說,這就是他的人格的壯大與成長的最初過程。當然,一個偉大的人格,還不能至此為止。
莎士比亞創(chuàng)作的第一期,可說是模仿期,他的真正的人格,還未發(fā)展出來,只是在當時的社會意識中躊躇。他的心,還是向外,讓外來影響支配。所以,文字多半不自內(nèi)心涌出,從其中看不出后來真正的、有意義的偉大人格。這一時期的劇本,幾乎每本都有受同時代人的影響的地方。
人不能超出時代,就必須用同時代別人的人格,去鑄造自己的人格,結(jié)果,往往是湮沒自己的人格,甚至連自己的個性也有被消滅的危險。莎士比亞初寫的劇本,也許有世俗上的原因,所寫的常力求合于Greene, Peele, Lyle,Marlowe等的標準與情調(diào)。所以,無怪格林罵他,“是用他們的美麗羽毛,忽然暴發(fā)起來的烏鴉”。
當時,戲劇創(chuàng)作上有幾個主要線索:塞內(nèi)加的悲劇,把人物寫得呆呆板板,好似人類都是一群護士、仆從,再加點鬼的威嚇、超自然的智慧的神秘;M.馬羅(Marlowe)的不勻稱形式,注重全劇只使一個人有生命,其余人都呆如木石,以及人物動機之類很不自然,弄得動作之轉(zhuǎn)變,有似閃電,使全劇成為一種傳奇形式。這些,不成熟的作品所常見的現(xiàn)象,也出現(xiàn)在莎士比亞最早期的作品中。
莎士比亞最早的作品,除最早一部《亨利六世》(三部曲),不純是莎士比亞個人手筆,其余,有些劇本是受同時代人的影響。如《愛神的勞役的失去》,顯然受李麗(Lyle)的華麗體的影響,人物的出現(xiàn),有如馬羅的閃電。其次,如《凡羅拉二紳士》,許多詞句,還是格林的田園風味,自己并未消化過。再次,如《理查三世》,頗有塞內(nèi)加的悲劇的影響,整個劇,只有一個全能的、勇敢的、敏捷的理查王——他做任何事,從不回顧反省,一直至死。這些影響,使他能寫成許多喜劇和歷史劇,都不能算十分成功,如果比之后來寫的歷史悲喜劇本而言。
但是,他并不是沒有突出的成績。他在幾個方面突破了因襲形式,逐漸使每劇中的次級人物,表現(xiàn)其特點或差異性,如《理查二世》一劇中情況:配角已不是不靈活了。采用對照法,正反對照,已和流行形式有別,尤其在《二紳士》一劇中,幾乎全用對照法穿插而成,《理查二世》,也如此。某一種性格,一定要從極反的性格烘托出來,有如黑白對襯。這方法,雖嫌幼稚,但在莎士比亞應(yīng)用起來,很成功,這也表示他在某些方面已超出前人了。他已經(jīng)能用極少文字寫出一種性格:他已能集各家之長,如李麗的“華麗”,格林的“田園風味”,啟德(Kyd)之激情與寫實,皮爾(Peele)的精妙的肉欲,拉洗(Nash)的“諷刺機智”,馬羅的深度悲情,他能體會,也能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