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6.西郊(6)

我的兄弟王小波 作者:王小平


當時我們住在西郊人大,過的是一種半城半野的生活。周圍的孩子,雖然也算是高等學府的子弟,卻帶有一種瘋瘋癲癲的野性。我從沒見過比我上三年級那個班更加瘋狂的地方。每個人都在苦心積慮地琢磨著如何捉弄別人。上課的時候,哄笑陣陣,皮筋射出的紙彈亂飛,打到前面人的后腦勺上。每逢一個人被老師提問,站起來的時候,別人就會把他的椅子偷偷撤走,等著看他屁股著地的狼狽相。孩子們用小木棍裝上尾翼,頭上安一根針,做成飛鏢,樣子就像外國酒吧里投靶的標槍一樣。隨時隨地,飛鏢在空中縱橫飛舞,教室成了危險之地。有一回,我站在黑板前面一回頭,一根飛鏢突然釘在我的前額上,掛在頭皮上,如同一根像鼻子一樣懸掛下來,好懸,差點把眼睛給扎瞎了。有一天,老師正在講課,教室的門板居然被人卸下,轟然倒在地上,把老師給氣哭了,發(fā)誓再也不到這個班來。

武斗是雄性的本能。當孩子們碰到一塊的時候,經常有人無緣無故地惡語相向,接著就互飽老拳,拉拉扯扯,倒在地上,像兩條狗一樣在塵土中滾動。有時候還會有幾十人互毆的場面,像后來的“文革”武斗一樣。記得有一回我們在家里坐著,聽見樓下吆喝:“嘿,打三建的去”。“三建”是人大南邊的第三建筑公司的簡稱。也許是因為白領階層和藍領階層之間的根深蒂固的隔閡,人大和三建的孩子互相看不入眼,總是發(fā)生毆斗。到后來我們只要發(fā)現(xiàn)三建的孩子到人大校園來玩,就要聚眾把他們打出去,那天就是這個情形。我們趕緊跳起來,整理衣服,把腰帶和鞋帶系緊,興沖沖地跑到樓下。只見從前前后后的樓里,男孩子一幫一伙地跑出來,匯成一股洪流,往毆斗的地方走去。我一邊走,一邊感到一種凜凜的豪氣,好像自己是身披重鎧的中古騎士,正在奔赴決斗場。到了那兒,只見雙方已處在對峙狀態(tài)。因為小波人小體弱,我叮囑他在后面看著,不要往前,就勇猛地沖上前去。這場戰(zhàn)事實在乏善可陳,因為對手見我們人多勢大,稍微招架了兩下就拔腿潰逃。我們掩殺十里,大勝而歸。

因為生活在一個經常毆斗的環(huán)境中,如何增強自己的武力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打架勝了固然可以飄飄然三日,假如打敗了,那氣可不是人受的。我就見過一個孩子被打敗,按在地上,騎在上面的孩子跟他說,不叫爺爺就不放他起來。我們都是以英雄自命的人,假如這樣的倒霉事降臨到頭上,爺爺當然是不肯叫的,挨揍也是小事一樁,就是受不了被按在地上掙扎不起來的屈辱,一定要氣得以頭搶地,三天吃不下飯。為了增強武力,我們沒少打熬氣力。買不起啞鈴,就用兩塊磚頭代替。每天還要練俯臥撐,仰臥起坐,再手扒門框,練引體向上,盼望著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天長出大塊肌肉,就可以傲視群雄,獨步江湖。可惜練了很長時間,胳膊還是細得像麻桿,胸前還是兩排肋骨?,F(xiàn)在想來,想必是營養(yǎng)不佳影響了發(fā)育,如果能像美國人那樣頓頓漢堡牛排,沒準也能練出施瓦辛格的塊頭來。

有一天,我們照例到小學操場上練單杠,練得精疲力盡,胳膊酸疼。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兩個宿敵。這兩人的名字早忘了,只記得其中一個的外號叫“大寡婦”。大寡婦直向我奔來,剛剛搭上架子,就看見另一個也和小波動上了手。其實我平常并不那么熊包,但那天實在是練得幾乎脫了力,叫“大寡婦”三晃兩晃,摔在地上。然后他騎在我身上,按定雙手。我奮力掙扎,沒翻起來,再而衰,三而竭,被人像狗一樣按在那里,屈辱得幾乎流下眼淚。我平時慣于在弟弟面前擺出英雄架勢,這回千不該,萬不該,當著弟弟的面被人打翻在地,掙挫不起,以后臉都沒處擱了。那天小波真是出乎意外地悍勇。他正和他的對手一遞一著地斗拳,看我被放倒在地上,就飛奔過來,拉著“大寡婦”的衣領,一把將他扯翻。于是我從地上跳起來,扳回了劣勢,雙方好一陣纏斗,直廝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才以平手作結。打完架后,我一邊往家走,一邊陷入狂亂的回想,眼前都是搏斗中的記憶殘片,同時深為有這樣一個弟弟感到慶幸。想起被人按在那里一籌莫展,好像一個動物標本,好像耶穌被釘在十字架上,真是一種無法忍受的恥辱。如果繼續(xù)被人騎下去,我還能怎么辦?徒有一腔爆炸般的怒火,但這種精神上的怒火奈何不了別人,只能把自己燒死。此事想起來就后怕,沒有小波的話,我根本不可能從那種困境中解脫出來,以我當時的氣性,多半會被氣死。俗話說,打虎要靠親兄弟,這話真是不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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