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城的早晨

這些年，阿堅一直在有條不紊地實施他的“三交”計劃，說白了就是玩遍全國的三省交界。此行阿堅設(shè)計的路線是去東北，目的地是內(nèi)蒙遼吉和內(nèi)蒙吉黑兩個三省交界點。

其實每次這樣的出行對我來說就是換個地兒喝酒，我對自然風(fēng)光及名勝古跡幾乎可以用麻木不仁來形容，不過還是與在北京喝酒有不一樣的地方，比如在異地喝酒，次日醒酒的速度很快，人不太難受，不像在北京，大醉之后次日如身在地獄中一般煎熬。

阿堅把這一現(xiàn)像歸結(jié)于空氣好，伙食好。這是對的，但我想，很可能更重要的還有一點，即：新的環(huán)境可以振奮人的精神。

在異地，無論是山清水秀民風(fēng)淳樸，還是窮山惡水刁民遍布，只要不是在北京每天都要面對因而已令我們熟視無睹的那些街道那些人群，則都會給我們的精神以刺激，刺激必然帶來亢奮，哪怕是小小的甚至不為我們察覺的亢奮，這必然造成我們體內(nèi)腎上腺素或什么肽之類分泌增多，從而我們的免疫力抵抗力當(dāng)然更明顯的就是我們化解酒精的能力為之一增，這也就是我們在異地酒醒得快的原因之一。

至于是山青水秀還是窮山惡水倒是無所謂的。這幾年我們?nèi)サ牡胤蕉嗍侨〗唤纾@樣的地方意味著三不管，交通也普遍不發(fā)達，我印像中還是民風(fēng)淳樸居多，刁民大概都進城了，而且越是刁的民可能進的城就越大，比如北京上海廣州深圳，也應(yīng)是各地刁民云集之地，城市固然比三不管的鄉(xiāng)村規(guī)矩又多又嚴，但那里的油水或說全部的油水就只在那里了，只有在城市犯刁才能得實惠，也只有在城市犯刁才能發(fā)揮你刁的水平體現(xiàn)你真正的刁民本色，城市，尤其大城市，對于刁民，正所謂是機遇與挑戰(zhàn)并存之地；而在三省交界三不管地帶，你固然可以由著性子犯刁乃至橫行鄉(xiāng)里，可惜鄉(xiāng)里一分錢都沒有，你橫行乃至倒立著橫行有什么意義呢？這不叫犯刁，這叫抽瘋。這一點與古代或說二三十年前的中國不同，那時三省交界的鄉(xiāng)村大多也窮，但一是那時的政策不許你流動，那時有多少刁民被拴在這塊土地上苦無用刁之地??；二是那時的價值觀與現(xiàn)在不一樣，那時有錢并不是?！恋奈ㄒ粯?biāo)準(zhǔn)甚至有錢根本算不得什么牛×，對一個刁民來說，耍耍窮威風(fēng)也便可以爽一陣子了，沒人敢惹或沒人愿意惹，這本身便已達到了耍刁犯橫的目的，別的他們不想，也無從想起。

跟每次出門玩一樣，大約離開北京的第二三天，我的時差剛好調(diào)到正常。我和阿堅是4月2日從北京出發(fā)的，今天是第三天。

那是在黑龍江省的泰來縣，我早晨六點就醒了，在北京，這個點八成還在混。

頭天阿堅說他想今早在縣城轉(zhuǎn)轉(zhuǎn)，問我是否能起來，我說：到時再說。此時，我起來了，他仍沒動靜。我叫他，問他是睡還是出去轉(zhuǎn)，他瞇迷糊糊說出去。

十分鐘后，我和阿堅在泰來縣城里游蕩。在北京，在同樣的時辰，也是我們倆結(jié)伴游蕩，但那是在醉中，此時我們很清醒。

要說能混，還得數(shù)我倆。前幾天在北京喝酒時阿堅說，認識我這四五年，身體明顯見次，比如眼睛花了，白頭發(fā)明顯見多，掉了三顆牙，做愛次數(shù)明顯減少但卻經(jīng)常雙膝發(fā)軟，記性越來越差，一個新朋友至少要見三面才會覺得面熟，要見五面才能大概記得人家姓什么，我說你這是到歲數(shù)了，奔五十的人了，不認識我這些也會發(fā)生。他又說最近嗅覺失靈了，時常香臭不辨，我說你有沒有感到越來越明辨是非了？他說沒覺著，跟以前一樣糊涂，我說人到五十沒有比以前更糊涂就屬不易。

泰來縣的緯度跟哈爾濱差不多，雖然快到夏天了，而且陽光不錯，但早晨還是有點涼意。街上人不多，街也很寬。有街心花園，花園里有大片顏色鮮艷的塑料花。有一個瘋老太太拿著根粉筆在電線桿上亂寫，嘴里念念有詞。

縣城邊上有一個大水泡子，立了個大牌坊，上寫“泰湖公園”。這公園明顯只建了一半，四處是爛泥，遠方有停著的推土機和垃圾堆。湖倒是很大，霧蒙蒙看不清對岸，湖面有一層薄冰。

溜達了一會兒我們沿著鋪了一半（半磚半土）的公園甬道往回走，這時阿堅說：那是一個死孩子。我往路邊掃了一眼，隱約看到一具紅紅的肢體，像是剝了皮的死兔子，我連忙快走了兩步，阿堅說，估計是扔到垃圾堆里又被狗之類的叼到這里，因為那孩子內(nèi)臟已被掏空。我說：你估計有幾個月大？他說：估計得七個月吧。

那天早晨，我早飯比阿堅少吃了一半，但也就是這樣。從那時到現(xiàn)在，對于那個死嬰，除了模模糊糊地記錄，我無力再多說甚至多想什么，更別說發(fā)什么感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