紗跟簾絕對是非常可以入詩的東西。因為它是隔斷,可是它又通透。我剛才說隔著簾跟紗的光線是非常特殊的,所以“碧紗秋月”是說人在室內,可是透過綠色的紗帳,他可以看到外面秋天圓滿的月亮,所以那個月光是透過紗跟他發(fā)生關系的,跟上一首詞提到的那個“朱簾”,透過朱簾去看到燕子,其實都有一個視覺上很特殊迷離的效果?!拔嗤┮褂辍保环N夜晚雨水打在梧桐葉上發(fā)出聲音的效果?!氨碳喦镌隆笔且环N光線,“梧桐夜雨”是一種聽覺,他把視覺的經驗跟聽覺的經驗組合成為詩的美學記憶,然后變成“幾回無寐”,一個夜晚常常失眠的人,他才會看到碧紗秋月,聽到梧桐夜雨,在孤獨不眠的夜晚,他可以感受到某一種特殊的朦朧的月光,以及聽覺上淅瀝的雨聲。我不知道大家會不會問,他這個時候感傷嗎?可是恐怕也有另外一種情況,那就是喜悅,就是某一個夜晚的月光被你看見了,你在失眠的夜晚,看到了戶外的月光。其實我們剛才一直在談,可能生命里面喜悅和感傷都在一起的時候,它會形成另外一個超越感傷和喜悅的心境,我覺得這種心境是比較接近宋詞真正想要追求的東西。
“樓高目斷,天遙云黯,只堪憔悴。念蘭唐紅燭,心長焰短,向人垂淚”,我們在讀“心長焰短”四個字的時候,也許很容易就錯過了,它好像只是描寫一個人在看蠟燭的情景,而這個蠟燭不過是在唐代曾被李商隱描述過的,那個“蠟炬成灰淚始干”的蠟燭。可是到宋代的時候他對蠟燭的感覺是不同的,“心長焰短”,大家知道蠟燭當中有一個燭心,這個燭心還很長的時候,可是火焰已經越來越短了,因為蠟燭快要燒完了,所以“心長焰短”。張愛玲說她最喜歡這四個字,因為她覺得“心長焰短”是一個生命的狀態(tài),它不是在講蠟燭,是在講一種極大的熱情已經燃燒得要到最后了,就是你內在的激情還那么多,可物質能夠提供給你燃燒的可能性已經那么少了。所以我想這也是宋詞有趣的地方,大概一個好的創(chuàng)作者,他才能真正體會到“心長焰短”四個字,是這首詞當中最重要的四個字。我們以為它只是描寫蠟燭的一個境況,可事實上它把人生的某一個熱情成為灰燼、將要結束的關系講出來了?!跋蛉舜箿I”,當然這是在延續(xù)唐詩里面蠟炬流淚的意象。所以大家可以看到,我們介紹的晏殊的兩首作品都很明顯,沒有大事件,沒有大野心,都是在安靜地描述生活周邊的事物,無論紅燭也好,燕子也好,秋月也好,夜雨也好,都是身邊景象。大家也知道從宗教上面來講,唐代的佛教追求菩薩的莊嚴跟華麗,可是到宋代的羅漢,就變成了非常平民性的東西,比如說濟公和尚這樣的形象,他其實覺得修行原本就是生活里的一部分,他不會刻意地把自己提高成為佛或菩薩的偉大。羅漢你不覺得他偉大,你覺得他親切。你看到的十八羅漢、八百羅漢,他們都很可愛,他們都有一種夜市里面的人的樣子。由此我們可以看到,宋代整個從宗教跟文學藝術都在往生活化走,往世俗的生活走,也是我們前面說的,回來安分做人反而變成了重點。當一切的野心都向外征服完了以后,回來安分做人的愿望,成為他們真正追求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