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排美麗的梧桐生長在北大最熱鬧的地段,多少女孩的雨傘上曾經(jīng)落過它巨大的葉子,多少男孩的短發(fā)上曾經(jīng)落過它濾下的雨滴。多少個酷夏,人們從它們腳下獲得短暫的清涼,多少次沖澡,對它們“坦誠相見”。梧桐在古詩詞中多是凄冷的意象,惟在這里換了面目。樹粘人氣,它們一定是通靈的。第八,五四體育館大門旁邊的白蠟樹。這顆樹斜得很美。就像照水的納西索斯,簡直要一頭栽下來。其余三季倒也不怎么覺得,唯獨秋天的時候,一樹金黃,如同梵高在藍(lán)天畫布上刷出來的。第九,正南門主路兩旁的槐樹。槐樹陰森,左木右鬼,栽在邊邊角角的地方,就顯得很邪性。燕南園里的槐樹就是這樣,陰氣太重。而主路兩邊的國槐,排列逸而不亂,樹冠穹合,如同一條綠色的長廊,每年報到的新生都要從這條路走進(jìn)來,但畢業(yè)的時候卻從各自的路散出去。北大永遠(yuǎn)是北大人真正的原點,但他們的道路則如同太陽發(fā)出的千萬條光線,每一條都是不同的。第十,三教足球場東邊的白楊樹。
這也是一些被消滅的喬木。它們的遭遇是柿子林悲劇的延續(xù),但不同的是多了些荒誕。柿子林被砍是因為要修“世界一流”的大講堂,盡管光禿禿的廣場并不是“世界一流”的必要條件。但畢竟廣場還是空曠得多,所以柿子樹可以說是“死得其所”。但這排白楊樹的死卻沒換來“世界一流”的體育場。只不過樹兩邊的土場變成了扼殺地氣的塑膠場地而已。這些白楊樹對我們那時候的學(xué)生有特別的意義。三教那時是北大最大的教學(xué)樓,沒有空調(diào),銹跡斑斑的窗子,狹窄逼仄的桌椅。多少學(xué)生在百無聊賴之時望向窗外,那排白楊樹是我們的雙眼唯一可以投靠的風(fēng)景。它們主干雄壯,側(cè)枝如怒發(fā)上沖,盛夏之時,綠意磅礴。而如今這磅礴的綠意只能偶爾如潮水漫入很多老北大的夢境。
在夢境里,樹陰如同錦繡,繡在女生雪白的裙邊上,她的膝頭放著布萊克的詩集,我卻記不起她當(dāng)時讀得是哪一頁。踢足球的男生躺在下面,橫七豎八,如同水滸刻本里的插畫,頭頂陽光掃過油亮的葉子,仿佛鏗鏘的琵琶。我曾仰慕的山鷹社隊員們夜訓(xùn)的時候,月光穿過樹枝,照在他們發(fā)鬢結(jié)冰的汗珠上。從回憶的畫面開始,到回憶的畫面結(jié)束?;蛟S會給人一種錯覺,北大的草木都只在幻境里存在了。這幾乎是肯定的。灼熱的電鋸和冰涼的鏟車就像植物們不期而遇的宿命。誰知道某年某月某天經(jīng)過某個角落,看到某棵熟悉的樹橫陳泥淖;它辛酸的遺產(chǎn)只是一片陌生的空白占據(jù)著不該空白的空間。這不是懷舊,不是物哀?;笢卣f:“樹猶如此,人何以堪?!北贝蟮木幠?,若只能寫在書上,終是死的;若能寫進(jìn)樹的年輪里,將永遠(yuǎn)是活的。它們美麗的枝條如同穿越歷史的手臂,向我們伸展。但你只截斷,截斷……直到真正的歷史成了記憶中的海市蜃樓,有誰還記得拍著樹干,感喟“人何以堪”?感喟歷史是種高貴的氣質(zhì)。而失去歷史路標(biāo)的人們失去了感喟的能力,也漸漸遠(yuǎn)離高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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