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太安靜了,到處是墓碑群,連鳥蟲的聲音都沒有,只有雨聲與他倆的腳步聲,而天邊還在堆積著大片墨黑的云。和和害怕這樣的安靜,挨著他更近一些。
他們終于找到和和父親的墓。墓前很整潔,他們清明節(jié)擺放的鮮花已經(jīng)被清理走,墓前的石瓶中插著幾枝做得歪歪扭扭的絲網(wǎng)花,那出自她的手筆。她的手藝按說不錯,但做這些花時她病著,彎不動那些鐵絲,因此外觀差了很多。墓前也有幾枝布花,花下面有條子,是到這里來憑吊的小學生們留下的。
墓上的刻字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風吹雨打依然清晰:烈士筱義長眠于此。一九八三年八月十日。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正是筱和和的誕生之日。
韋之弦接到鄭諧的電話時,她正與友人聚會。
當時席間正有人埋怨世道不公:“同人不同命,有人天生就是銜著玉出世?!彼⒓聪氲搅俗约旱纳纤距嵵C。
鄭諧的確好命,有身居要職的父親,有出身世家的母親,再向前追溯他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革命紀念館與歷史文獻中都找得到記錄。
這些都罷了,偏偏又生得一副惹是非的好皮相,一顆遭人妒的好腦袋,性情也不太容易找出幾樣缺陷。
別人羨慕到眼紅都無力,他根本卻沒當回事,既不肯加入母系這邊龐大的家族產(chǎn)業(yè),又不遠不近地與父親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回國后揣一筆不大不小的風險投資老老實實地挖自己的第一桶金,只用了五年的工夫就把公司的規(guī)模擴了上百倍。
他的背景固然是減少了他的阻礙,但她一路陪同他走來,他究竟如何成功的,她看得最明白。
從理論上講,世間萬物總要講究平衡,有得必有失,可像鄭諧這樣完美無瑕又順風順水的,韋之弦只能感慨一聲,他的祖上為他積的德足夠厚重。
而且與那些她司空見慣的將大好青春全部蹉跎于吃喝玩樂的公子小姐們相比,鄭諧的生活十分健康,飲食講究,堅持鍛煉,作息規(guī)律,有一點軍人作派。盡管事實上他并沒當過兵,至多從兒時起習武多年,少年時代的假期又總在訓練營中度過。
如果非要給他找點碴,那么好吧,他可能有一點感情缺陷。
其實鄭諧絕不是一個花心的人,他不太容易被美色打動,對待時尚的妙齡女郎與街角老婦的態(tài)度沒什么兩樣。
可是他又有很多的女友,在上司自己口中,被稱做“女性朋友”。這些女性朋友連他自己都分不太清誰誰,常常需要她查備忘錄。
因為他總是換,通常又是成批地換,就像公司定期招見習員工一樣,與服裝發(fā)布季節(jié)保持同步,一季度一換,從沒有誰的任期超過三個月的見習期。
這些“女性朋友”各司其職,有宴會女伴,其中又分盛大宴席女伴與普通飯局,有游玩女友,甚至有專門用來應付長輩的女伴,即專門用來幫他抵擋七大姑八大姨突如其來的相親安排。
鄭諧是個高手。他看起來總是在同時與幾名女性“交往”,卻從來無人哭,無人鬧,無人興師問罪。除了進退合宜,分寸得當外,韋之弦覺得,他識人也很準。
韋之弦將那些公司編外人員的名字一一記錄在案,比如,劉海琴小姐喜歡淺藍、GUICCI,歌劇和粵菜;孫曉琳小姐會日、德兩國語言,食素,動物保護主義者。因為鄭諧自己從來記不住,總要韋之弦盡職地提醒:鄭總,今天陪您出席李總夫人生日宴的是楚小姐,她不吃海鮮,最怕別人說她胖。
當然,禮物啊鮮花啊甚至大多數(shù)的邀約啊,都是她一手包攬。至于約會之后他老板還做了什么,那就超出她的管理與監(jiān)控權限了,恕她無可奉告。
鄭諧是個不錯的上司,雖然要求很高,但對下屬非??犊钟H和,付出與回報永遠成正比,忠誠與所受尊重也絕對正相關,所以雖然她的很多工作看起來莫名其妙,但她做得心甘情愿。
她很奇怪,鄭諧明明有好到了家的記憶力,員工名冊看過一遍后,能清楚說出第0810號員工的姓名和年齡,偏偏記不住他認識的女性的習慣和愛好。哦,除了筱和和。
筱和和的大小事情,他總是記得清清楚楚的,雖然每次接到筱和和的電話和短信,他總是不耐煩,卻又常常莫名其妙地,比如,看著她剛為他的宴會女友備好的禮物說:這個和和會喜歡,換一套。或者第一次光顧一家飯店,簽單準備離開時,突然對她說:讓他們把剛才的那種點心裝兩份送給和和。
她必須承認,好命有很多種,不光只有“銜玉而生”,筱和和的好命也是令她連嫉妒都無力的其中一種。
鄭諧一個人開車在路上慢慢地行駛著,雨仍然很大,攪得人心煩。和和在郊區(qū)就下了車,說要到蘇荏苒家去抱一只剛出生的小貓。
那一瞬間他很想攔住她,話涌到嘴邊就只變成一句挖苦:“你連自己都不會養(yǎng)。”
和和朝他吐吐舌頭:“大男人怕貓,真丟臉?!闭f罷便頭也不回地跑掉了。
途中,鄭諧接了一個哥們兒的電話:“新開的望鄉(xiāng)閣口味甚好,服務員也水靈,聚一聚?”
“沒興致,改天?!编嵵C草草地斷了線,撥電話給韋之弦:“幫我在第七街公社訂個房間,下午把我的所有來電都轉接到你的手機上。”
鄭諧在那家清凈的會所里睡了整整一下午,醒來時已是萬家燈火,雨也停了,滿天星光。
他試著撥了筱和和的電話,聽到那邊亂哄哄,和和說:“我跟荏苒在夜市吃燒烤?!?/p>
他放棄了與和和一起吃晚餐的打算,自己打電話叫餐。
屋內(nèi)花瓶里插著香氣馥郁的白色玫瑰。鄭諧不喜歡鮮花的味道,他將那束花全拔出來打算丟進垃圾桶,想想覺得不妥,讓服務生拿走了。
鄭諧很佩服和和母女倆,本來她們才是最大的受害者,但林阿姨這些年來過得積極又從容,從不提及當年事,仿佛那些事情根本不是發(fā)生在她身上的。
同樣從容的還有筱和和,除了因為父親忌日的緣故,和和從小就沒有大張旗鼓地過生日,但除此之外,她的生活陽光而健康,從不曾覺得自己比別人缺少了什么,仿佛人一生下來就該沒有父親。
但是他卻忘不掉,二十五年來,當日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歷久彌新。這件事仿佛他自己的潘多拉盒子,他的所有不為人知的弱點,懦弱、膽怯、憤怒、怨恨、懊悔、自憐,都集于此,小心翼翼地藏著掩著,生怕被人發(fā)現(xiàn)。而他的媽媽,也在那一次的事件之后一直體弱多病,直到離開人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