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上下來，杜克去找114團團長，一排人原地待命。

周圍的士兵詫異地打量這一排穿美式軍服的中國士兵，有好奇心比較重的走上來發(fā)煙攀談。

“哪部分的？”一個學生兵挨著岳昆侖蹲下，遞顆紙煙過來。

岳昆侖搖搖頭：“總指揮部特務營。”

“嚇！直屬部隊。”學生兵來了興致，仔細打量一下岳昆侖，“你這帶小鏡子的槍發(fā)的？”

岳昆侖不回答，只是仰望著山嶺上陰森濃密的叢林。

“總算等到這天了，一會兒就進野人山狠殺小鬼子！”學生兵的眼神熱情明亮，好像伸手就能取鬼子的性命。

岳昆侖猜他應該沒有經歷過戰(zhàn)斗，也沒有進過野人山。

“怎么當?shù)谋?？”岳昆侖問?/p>

“響應蔣委員長的號召，十萬青年十萬軍！去年九月在西南聯(lián)大報的名，從昆明空運到蘭姆伽。你是怎么當?shù)谋?？又怎么選進特務營的？”

“去去，哪涼快哪待著去！”邊上的剃頭佬不耐煩了，連推帶踢地把學生兵轟開，自己在岳昆侖身邊蹲下，“不好好上學堂，來這湊熱鬧。我要有兒子，死也不能讓他當兵！”

“想為國家出力沒有錯?！痹览稣f。

“瞧那樣子，進野人山跟趕廟會似的，回頭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剃頭佬狠狠地把煙頭掐在地上，“好容易出來，又他媽要進去了……”

“這回不一樣?！币患苊儡婏w機正好從天空飛過，岳昆侖朝上指指，“有空投，餓不著你?！?/p>

“媽的，我老做噩夢，總能夢見在野人山的那段日子，想想頭皮都發(fā)麻?！?/p>

岳昆侖掃一眼A排的其他弟兄，正三三倆倆地低聲議論，個個都顯得心有余悸。他們都是從野人山里走出來的。

“排長回來了?！痹览稣酒饋怼?/p>

A排的人都站起來，慢慢聚到杜克身邊。

“A排的戰(zhàn)士們——我們就要進入野人山。”杜克目光凝肅地掃過，所有部下正沉默地望著他，“我是美國人，你們是中國人，我們之所以走到一起，是為了結束這場該死的戰(zhàn)爭。我們將要對抗殘酷的環(huán)境和強大兇猛的敵人，我要求你們照看彼此，我們是在為彼此而戰(zhàn)斗?！?/p>

A排所有的弟兄臉上都顯現(xiàn)出莊嚴與肅穆，如果他們能看見自己的臉，一定會覺得怪異。他們聽慣了長官慷慨激昂的戰(zhàn)斗動員，每次聽完那些關乎民族大義的豪邁話語，就意味著他們要上戰(zhàn)場了，然后慘敗，潰逃……他們早就不再相信，可他們在杜克的話里聽出的是無奈和悲涼、兄弟和生死。一旦進入戰(zhàn)場，他們可以依靠的便只有彼此，他們是為彼此戰(zhàn)斗。就是在這一刻，他們接受和信任了杜克，他們愿意追隨這樣的長官上戰(zhàn)場。

沒有動員大會，沒有鮮花勛章，沒有簞食壺漿，甚至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A排那些從野人山走出來的弟兄又重新走進了野人山。山嶺上岳昆侖回望，天地間一片蒼黃，蘭姆伽早已了無痕跡。再見了，印度；再見了，蘭姆伽。岳昆侖不知道，他和A排永遠告別了蘭姆伽，再也沒能回來。

陰森幽暗的密林、遮天蔽日的喬木、沒膝的泥沼腐葉、藤蔓草叢中游行的大蟒、多得叫人頭皮發(fā)麻的螞蟥和蚊蟲、路邊累累的白骨……一切都是那樣熟悉，噩夢又回來了，他們曾經努力忘卻的記憶。沒有人說話，都在默默地行軍，順著一具具白骨延伸的方向。

岳昆侖望著路邊的骷髏，那些空洞的眼眶，仿佛在向他訴說著什么。

“這些弟兄怎么辦？”岳昆侖終于忍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