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村中的人很忌諱和她來往,因為一不留神,就會因此而被戴上一頂“蘇修特務”的帽子。她似乎也不喜歡與村中人交往,從不離開院門,只待在家里和菜園中。我到玉米地時,隔著柵欄,常能看見她在菜園勞作的身影。她個子很高,雖然年紀大了,但一點也不駝背。她喜歡穿一條黑色的曳地長裙,戴一條古銅色三角巾。她的皮膚非常白皙,眼窩深深凹陷,那雙碧藍的眼睛看人時非常清澈。我姥姥不喜歡我和她說話,但有兩次隔著柵欄她吆喝我去她家玩,我就躍過柵欄,跟著她去了。我至今記得她的居室非常整潔,北墻上懸掛著一個座鐘,座鐘下面是一張紫檀色長條桌,桌上喜歡擺著兩個碟子,一只裝著蠶豆,一只裝著葵花子,此外還有一個茶壺、一個茶盅和一副撲克牌。這些東西展現(xiàn)了她家居生活的情態(tài),喝茶,吃蠶豆,嗑瓜子,擺撲克牌。她的漢語說得有些生硬,好像咬著舌頭在說話。她把我領到家后,喜歡把我抱起,放在一把椅子上。我端端正正地坐著的時候,她就為我抓吃的去了。蠶豆、瓜子是最常吃的,有的時候也會有一塊糖。我自幼滿口蟲牙,硬東西不敢碰,而她雖然已是個老人,牙齒卻格外的堅實,嚼起蠶豆有聲有色的,非常輕松和愜意。與她熟了后,她就教我跳舞,她喜歡站在屋子中央,揚起胳膊,口中哼唱著什么,原地旋轉著。她旋轉的時候那條黑色的裙子就鼓脹起來了,有如一朵盛開的牽牛花。她外表的冷漠和沉靜,與她內心的熱情奔放形成了鮮明對比。北極村的很多老太太都纏過足,走路扭扭擺擺的,且都是小碎步;而老毛子卻是個大腳片子,她走起路來又穩(wěn)又快,我那時把她愛跳舞歸結為她擁有一雙自由的腳,并不知道一雙腳的靈魂其實是在心上。
那些不上她家串門的鄰居,其實對老毛子也是關心的。他們從兩個途徑關心著她,一個是秋生,一個就是炊煙了。人們見了秋生會問他,秋生,你奶奶身體好嗎?秋生嘿嘿地笑,人們就知道老毛子是硬朗的。而我姥姥更喜歡從老毛子家的煙囪觀察她的生活狀況,那炊煙總是按時按晌地從屋頂升起,說明她生活得有滋有味的,很有規(guī)律。大家也就很放心。
冬天到來的時候,園田就被白雪覆蓋了。天冷,我就很少到老毛子家去玩了。玻璃窗上總是蒙著霜花,一派朦朧,所以也很少透過東窗去看那座木刻楞房屋了。她家的炊煙幾時升起,又幾時落下,我們也就不知曉了。
老毛子在冬季時靜悄悄地死了,她是孤獨地離開這個冰雪世界的。那幾天秋生沒過來,人們是通過她家的煙囪感覺她出了事的。住在她家后一趟房的人家,每天早晚抱柴生火時,總要習慣地看一眼老毛子的煙囪,結果她連續(xù)兩天都沒有發(fā)現(xiàn)那煙囪冒出一縷炊煙,知道老毛子大事不好了,于是喊來她的家人,進屋一看,老毛子果然已經(jīng)僵直在炕上了。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在暮色蒼茫的時分看到過那幢房屋飄出炊煙,盡管村子里其他房屋的炊煙仍然妖嬈地升起,但我總覺得最美的一縷已經(jīng)消逝了。
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
這世上最出色的染匠,一定就是秋霜了。只要它來了,青山就改變了顏色。初霜來的時候,樹葉只是微微轉黃,這時節(jié)的山巒看上去更像是洋溢著豐收氣息的麥田。到了第二場霜降臨之后,淺黃的樹葉變得金黃或淺紅,山巒有如戴上了一頂頂紅黃相間的呢氈帽。而如果你沐浴著第三場更為濃重的霜走進森林,你是想看到什么顏色就能看到什么顏色。樹葉大多是金黃和金紅的,但也有黃中帶粉、粉中含翠、翠中生紅、紅中隱紫、紫中有褐的,這時的山巒分明就是一個春天的花園,五彩繽紛的。我們把此時的山巒稱作“五花山”。
五花山簇擁著我們的時候,大雁向南飛了,河水流動得平緩了,天空中的云朵沒有盛夏時多了,天顯得格外的高、格外的藍。人們把形形色色的菜籽吊到山墻上,開始了秋收。而秋收中最苦最累的活兒,就是起土豆。
土豆既能做蔬菜,又能當主食,還能作為家畜的飼料,在那個糧食需要定量供給的年代,土豆被廣泛種植也就不足為奇了。一家種上一兩畝,那算是少的了,平平常常的人家都要有三四畝;而那些人口多的人家,種七八畝是很普通的。所以說秋收在我們那里,等于是“起土豆”的代名詞。五花山的景色一呈現(xiàn),人們見了面跟對方說的話往往是“起土豆了嗎?”或者是“你家今年能收多少麻袋土豆?”
起土豆的工具是二齒子和三齒子。當然也有四齒子,但它因為密度高而容易傷著土豆,用它的人家很少。二齒子和三齒子是鐵制的,它們的形狀常使我聯(lián)想到“M和N”的拼音字母,一握著它們,就老是想發(fā)鼻音。人們去離家較遠的大地起土豆時,要拉起手推車。去的時候,手推車上放置著二齒子三齒子、空的麻袋、土籃等工具,當然,也要帶上水壺和午飯?;貋淼臅r候,飯沒了,水壺也空了,先前還明晃晃的鐵齒上沾滿黑油油的泥土,好像二齒子和三齒子在勞作的過程中為自己梳了幾根小辮子。手推車上滿載著用麻袋摞起來的土豆。若是趕上晴好的天氣,車行起來還不吃力,而要是趕上秋雨連綿,路面的水洼一個連著一個的話,車輪往往會陷在泥濘中,幾個人合力拉它,它也只是徘徊,最后只得回鎮(zhèn)子朝養(yǎng)了牛的人家借牛,把手推車給從泥潭中拖出來。所以那些養(yǎng)了牛的人家,一到起土豆的時候就很牛氣。人們把土豆運到家后,會把它們劃分為三類:又大又光滑的是最好的,它們會被下到菜窖中,一部分作為來年的種子,一部分留做食用。那些中不溜的屬于第二類,它們也會被下到菜窖中,作為越冬蔬菜。而那些跟驢糞蛋一樣小的、青著半邊臉的、被鐵齒刨得滿腦子都是窟窿的,屬于最次的一類,它們通常是被埋在菜園的坑里,沒被凍著時由人削削揀揀地隨吃隨取,等雪降臨之后就喂了豬了。
土豆地都在山下開闊的平地上,所以起土豆累了,就可以坐在地上欣賞五花山。這時候再鮮艷的鳥進了森林,也會慨嘆自己的羽毛不如樹葉絢麗。山巒此時就是一幅連著一幅的流金溢彩的油畫,會看醉了你。所以當你再低頭刨出一墩土豆時,就覺得那大大小小的土豆不是乳黃色的了,而是彩色的了,看來豐富的色彩也會迷了人的眼睛。人們回家的時候,手推車上麻袋的縫隙中往往插著一支小孩子歇息時跑到山上折來的色彩紛披的樹枝,它像一枝燦爛的花,把秋天給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