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 頭
2003年11月28日于我是個難忘的日子。它之所以難忘,并非因為它是個星期五,而是因為德國電視二臺(ZDF)的一個節(jié)目。當時我剛吃過晚飯,坐在柏林東邊輕軌環(huán)線之外的禮光區(qū)(Lichtenberg)舸碧街學生宿舍九樓的更上層樓齋里,因為喝了點革命的小酒,蒙蒙朧朧干不成活兒。窗外是北德漫長的冬夜,門口則毫無美女來訪的跡象,一切都昭示著今夜無望遭遇激情。我只好開始疊昨天洗完的襪子,一邊打開那臺老掉牙的彩電聽個聲兒,預備疊完襪子睡覺。
德國電影二臺正播“德意志俊杰”(Unsere Besten),評選德國歷史上最優(yōu)秀的十大名人,跟咱們評“體育十佳”差不多,每個候選者都有專家介紹,然后當場由觀眾打電話評選,最后完全按觀眾的投票決定排名。我邊疊襪子邊漫不經(jīng)心地看著。咱們雖然是第三世界的窮教授,但電視臺這種招徠觀眾的傳統(tǒng)招術卻并不陌生。能有什么精彩?
精彩超乎想象!
因了這個節(jié)目,我在這個晚上正面遭遇激情。
當時節(jié)目里正介紹舒和兄妹(Geschwister Scholl)。
1978年我十六歲,那時我就開始與德語發(fā)生關系。然而直到二十五年之后的2003年,我才第一次聽說舒和兄妹,可見他們并非什么了不起的政經(jīng)泰斗。哥哥漢斯與妹妹索菲都是慕尼黑大學的學生,哥哥學醫(yī),妹妹學的是生物與哲學,也沒什么了不起;哥哥比妹妹大兩歲多,更沒有什么了不起;哥哥死時二十四歲,妹妹死時二十二歲,顯然都還來不及成為了不起的明星。他們倆死于同一天同一個地點,這比較少見,但認真說起來,也沒有什么了不起。
真正了不起的,是他們?yōu)槭裁炊馈?/p>
1943年2月22日下午四點到五點,離希特勒的納粹德國徹底滅亡不到一千天,他們在慕尼黑斯塔德海姆(Stadelheim)的蓋世太保監(jiān)獄被處決,因為他們在慕尼黑大學散發(fā)反納粹傳單。與德國傳統(tǒng)的嚴謹拖拉相反,納粹法庭的效率驚人,2月18日他們被捕,22日審判,當天就執(zhí)行了。
舒和兄妹如此年輕,他們并不想死,可奇怪的是他們卻不怕死——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為什么而死。妹妹索菲在笑赴刑場時說:
“多么美麗的艷陽天?。《冶仨氹x開??山裉煸趹?zhàn)場上又有多少人要死去,那么多充滿希望的年輕生命……如果我們的行動能喚醒千百萬人民,那我們雖死何憾?”
在他們被處死之前,為了提高這次死刑的警示意義,納粹“人道”地讓父親羅伯特、母親瑪格達萊娜和其他兄妹與他們見最后一面,妹妹英格·愛茜·舒和因此而有幸親歷這對英雄兄妹的最后一刻:
先帶過來的是漢斯。他身著囚服,但步履輕快,步容莊正,毫無懼色。他的面孔消瘦,好像剛剛經(jīng)過一場大戰(zhàn)。他親切地彎腰越過隔離線和每個人握手。他說:“我沒有仇恨。我已經(jīng)超越了一切仇恨?!?/p>
爸爸擁他入懷,說:“你們一定會被載入史冊的。上天自有公理在?!?/p>
他囑咐問候所有的朋友。當他最后說到一個姑娘的名字時,一滴眼淚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隔著隔離線彎下腰來,不想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眼淚。然后他就走了,像來時一樣鎮(zhèn)靜。
之后,一個女看守帶來索菲。她穿著自己的衣服,鎮(zhèn)靜悠閑地走過來,腰桿像標槍一樣筆直。沒有任何地方能像監(jiān)獄一樣讓你那么快地學會挺直腰板走路。她滿臉灑滿陽光微笑品嘗著家里帶來的甜食:“謝謝。我還真沒吃午飯呢。”
這是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對生命的非??隙ā?/p>
她也瘦多了,可媽媽注意到她皮膚嬌嫩,容光煥發(fā)。
“你再也回不了家了?!眿寢屨f。“不過幾十年而已?!彼p描淡寫地說。然后她像漢斯一樣加重了語氣:“我們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我們最擔心的就是媽媽無法承受同時失去兩個孩子之痛。可今天媽媽的勇敢和鎮(zhèn)靜讓我們的擔心顯得多余。索菲明顯放下了心。媽媽再次對她說:“索菲,耶穌與你同在?!彼鞣茍远ǖ?、有點像下命令似的說:“還有你,媽媽?!比缓笏裁鎺⑿Γ瑹o畏無懼地走了。
正式行刑之前,獄卒把索菲、漢斯和他們的同志克里斯蒂安·普羅普斯特(Christian Probst)安排到一起,他們共同抽了生命中的最后一根煙。只不過幾分鐘而已,可這幾分鐘對他們有著非同小可的意義。
“我從來沒想到死有這么容易?!笨死锼沟侔舱f,“再過一會兒咱們就能在永恒中再見了?!?/p>
然后他們便分赴刑場,索菲是第一個。她連眼皮都沒眨。我們從來沒想到這個姐姐這么勇敢。劊子手也說他從來沒見過這樣視死如歸的死刑犯。
在行刑的一剎那,漢斯高喊一聲:
“自由萬歲!”(Es lebe die Freiheit?。?/p>
科學研究證明,人類作為一個生物物種,其個體最大的恐懼就是死亡,因為個體死盡即意味著該物種的滅絕,所以人怕死,跟咱們肚子里的膽的大小其實毫無關系。關系在基因那兒。那么,要有怎樣堅定的信念,才能讓舒和兄妹超越這種植根于基因中的恐懼?
那是信仰。
舒和兄妹的信仰是:納粹這樣的暴政沒有理由在我們這個星球上存在。
他們對納粹的憎恨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相反,他們都曾狂熱地信仰過納粹。漢斯十五歲就加入了希特勒青年團,索菲十二歲時也加入了德意志少女聯(lián)盟,他們熱切地參加納粹組織的一切活動,并因他們的熱情和創(chuàng)造力而先后成為這兩個組織的佼佼者。
你的所作所為就是你的命運。希特勒把所有反對自己的人都稱為“叛徒”,并始終認為自己失敗的主要原因在于“背叛”。他到死都沒有弄清楚,真正讓這些早先的狂熱追隨者變成“叛徒”的并非別人,正是他自己。所以他變成“不齒于人類的狗屎堆”,乃是他自己為自己所規(guī)定的命運。
1942年大學放假時,漢斯接到命令和同學一起去俄羅斯前線野戰(zhàn)醫(yī)院實習。出乎納粹組織者意料的是,這三個月旨在堅定納粹信念的實習卻讓漢斯有機會與戰(zhàn)爭零距離接觸,前線橫飛的血肉和冰冷的死亡讓本來就對納粹信念開始動搖的漢斯徹底認清了納粹的實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