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那么,怎么辦呢?是饒恕,還是審判?
先審判,后饒恕。沒有經(jīng)過審判的饒恕,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饒恕,而是對罪惡的不負責任的縱容,是對無辜者的再次傷害,是埋下更大災(zāi)難的種子。
所以,我們應(yīng)該傾聽并接受索爾仁尼琴的理性的聲音,也就是說,我們需要拯救性的審判:“就讓我們寬大為懷吧,我們不槍斃他們,不灌他們鹽水,不把臭蟲撒在他們身上,不上勒口做‘燕子飛’,不讓一星期站著不睡覺,不用皮鞋踢他們,不用橡皮棍打他們,不用鐵環(huán)箍腦袋瓜,不把他們?nèi)M監(jiān)室像行李那樣撂起來——不做他們做過的任何事!然而,在我們的國家面前,在我們的子女面前,我們必須把他們統(tǒng)統(tǒng)找出來,統(tǒng)統(tǒng)加以審判!審判的與其說是他們,不如說是他們的罪行。要設(shè)法做到使他們每一個人至少大聲說出:‘是,我曾經(jīng)是劊子手和殺人犯?!保ā豆爬袢簫u》,上冊,第173頁)
是的,要讓作惡者為自己的行為羞愧不安,要讓他們受到必要的懲罰。如果我們毫無原則地饒恕那些受“思想體系”誘導的作惡者,就等于在助長邪惡,就等于在鼓勵我們的后代像他們一樣犯罪:“對邪惡默不作聲,把它們趕進軀體里去,只要不暴露就行——這樣做我們就是在播種邪惡,有朝一日它將千百倍地冒出來。我們不懲罰甚至不譴責惡人,這不單單是保護他們卑微的晚年,這等于從下一代人的腳下挖掉任何公正觀念的基礎(chǔ)。他們之所以長成‘漠不關(guān)心’的一代,這是這個原因造成的,而不是因為什么‘教育工作薄弱’。現(xiàn)在的年輕人腦子里裝的是,干壞事在人世上永遠不會受到懲罰,反而一定能帶來好處?!保ā豆爬袢簫u》,上冊,第173-174頁)
在索爾仁尼琴看來,認識和理解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僅憑純粹的想象和外在的了解,一個作家無法認識惡的真面目,也無法寫出真正有價值的作品。在他看來,文學前行的路途經(jīng)過地獄:只有經(jīng)過苦難的煎熬,作家才能看到人生的真相,才能寫出有價值的作品:“正是群島給我們的文學,也許還給世界文學,提供了一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二十世紀昌盛時期的空前未有的農(nóng)奴制,在這種獨一無二的、無需作任何補充的意義上,為作家開辟了富有成果的雖然是毀滅的道路?!保ā豆爬袢簫u》,中冊,第475頁)他甚至將不幸的遭遇和苦難的經(jīng)歷,當做成就一個作家的必要條件:“只有當那些個人深遭不幸或十分巨大的精神探索要求的具有天賦的代表者進入了這個領(lǐng)域時——才能創(chuàng)造出偉大的文學?!保ü爬袢簫u》,中冊,第476頁)
索爾仁尼琴終于從可怕的人造地獄古拉格群島活著歸來。這是二十世紀世界文學最值得慶幸的事情。這位偉大的歸來者沒有辜負自己所承受的侮辱和苦難,沒有辜負“澤克族”們的眼淚和死亡。他緊緊地抓住了這個“獨一無二的機會”。他正確地選擇了高貴的寫作態(tài)度——直面邪惡,向惡而寫。向惡而寫,便是趨向善的寫作,便是趨向希望的寫作,便是趨向拯救的寫作。他創(chuàng)造出了“偉大的文學”。他通過自己的寫作,審判了反人性的“思想體系”,清算了極端形態(tài)的惡。他用自己的作品完成的審判,其效果相當于德國法庭的八萬六千次的審判,不,它的力量比這八萬六千次的法庭審判還要強大,因為,文字是不滅的,因為文字會持久地發(fā)出聲音,這聲音會抵達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會幫助一代又一代的讀者認識惡和戰(zhàn)勝惡。
向惡而寫,是索爾仁尼琴選擇的寫作態(tài)度,也是那些經(jīng)歷過同樣苦難的人應(yīng)該選擇的寫作態(tài)度,因為,只有這樣寫作,才能賦予文學更大的價值,才能贏得人們普遍的尊敬。
2010年10月18日再改,北京
(《悅讀MOOK》(第二十卷):褚鈺泉(主編).二十一世紀出版社.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