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1)

中國隨筆年度佳作2011 作者:耿立


  

悲慘的人生,溫暖的寫作

——寫給蕭紅百年誕辰

魏 微

蕭紅的一生,泛泛而言是很慘的,短命,窮困,奔波,她從十九歲離家出走,這一走便再沒回頭——中間輾轉(zhuǎn)回去過一次,和未婚夫住在哈爾濱的東興順旅館,后來懷孕,未婚夫出逃,引出著名的“蕭軍救美”一段。

這一段堪比小說情節(jié),然而蕭紅自己斷不肯這樣寫,也寫不出,因為她是散文化的筆法,她最好的文字幾乎都是非虛構(gòu)的,關(guān)于她童年的記述,在后花園里,和祖父、秋蟲在一起;關(guān)于她的呼蘭縣城,東二道街,西二道街,十字街,那些窮鄰居,翠姨和堂哥的戀愛……她以一個小孩子的眼光,就這樣?xùn)|看看、西瞧瞧,很多年后才想起把它寫出來。

很多年后,也就是1940年,她離家出走已經(jīng)有十年了,這十年,她幾乎是馬不停蹄的,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幾乎大半個中國她都走過了——這大概是她一直以來的夢想:離開家鄉(xiāng),到外面看看去!蕭紅的出走是為逃婚,然而即便不為逃婚,她大概也會找其他的理由逃出去的,小小的呼蘭縣城藏不下她,不是因為她要寫作,立志當(dāng)個作家,而是她身上有太多活泛的、不安定的因素。

蕭紅是典型的“女文青”的性格,歷朝歷代的“女文青”大多如此:愛折騰,不愿守本分。李清照也折騰過,那是人過中年,趙明誠死了以后,她擇人再嫁,嫁的是張汝洲,此人大概品性不端,貪慕李清照的錢財,因此夫婦不睦,常有惡語相向、拳腳相加的時候。我讀李清照的生平,讀到這一節(jié),真是“驚且駭”,繼而又有些欣喜,以為是看到了一個真女子,并不如常人所想的,總一副“凄凄慘慘凄凄”的幽怨模樣,而是具有真性情、大胸懷的,否則怎會扶窗北向,呼出“生當(dāng)作人杰,死亦為鬼雄”這樣的千古句?

總之,早晚都得折騰,這是一般文藝女性的通病——或許是所有人的通病——那些有才華的去折騰文藝,沒才華的去折騰異性,世間人莫不如此吧?也有一些人,是連帶文藝、異性一塊兒折騰的,并且都弄出了很大動靜的,大概算得上是人間極品了:非有巨大生命能量的人不能為,譬如畢加索,譬如拜倫。也有一類人,生命能量更大一些的,他把能量攢著,所謂“術(shù)業(yè)有專攻”,攢到一定程度,世界就亂了,我所知道的拿破侖和希特勒,在私生活方面都是極其節(jié)儉的。

其實文藝創(chuàng)作也如此,才華是一方面,生命能量是另一方面,這兩者缺一不可,就好比一枚錢幣的正反兩面。世間若真有個林黛玉,恐怕也是“空有才華自嗟嘆”,因為她太弱了,耗不起。創(chuàng)作本身,該是對生命的一場消耗吧?很奢侈的,對女人來說尤其如此,大概是,女性無論身心兩面,較之男人都弱了一層,若想做成一件事情,必得付出十分努力才有可能,其余事竟難以顧及了。

倘若有人以冰心、凌叔華等人為反例——然而此兩人實在不是作反例的合適的人選,第一,才華不夠,凌叔華或許稍好些,然而太多的小兒女閑愁,格局終究有限;第二,不多的一點才華,冰心分出來了,用來愛全天下的小朋友去了;凌叔華也愛,比較合乎情理,她愛上了英國的一個年輕人,后來不了了之。

妥協(xié)下來的結(jié)果是,生活圓滿了,創(chuàng)作結(jié)束了——也許是,生活不圓滿,創(chuàng)作也結(jié)束了。這是另一個話題了,涉及才華。

不是說,生活和創(chuàng)作不可兼得,雖然兼得者很少;我想這其中最關(guān)鍵的是個性,創(chuàng)作尤其需要個性,而生活必不能有個性,除非實施分身術(shù),否則誰能做到左右逢源,寫作時是一副面孔,生活時另換一副面孔,一天中無數(shù)次地變臉,一月月,一年年,非發(fā)瘋不可!

也有不折騰的,像張愛玲,我想,這是因為她有自知,太過冷靜;就生命力而言,張愛玲是弱了些,遠(yuǎn)不及她的才華,幸好她那時還很年輕,是能夠凝神、聚氣寫幾篇漂亮文章的,再晚一些,恐怕就真來不及了。我能夠想象,她住在上海的那間公寓里,不拘是書桌旁,還是陽臺上,整個身心都打開了,每個毛孔都在呼吸,感覺、聽覺、味覺、嗅覺、自己、世界全連成一片了……即便沒有胡蘭成,這樣的寫作怕也不會持續(xù)太久,她是整個把自己搭進去寫了,兩年已是極限了。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dappsexplained.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