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7】桂潔

才下眉頭卻上心頭 作者:楊瑩驊


她像踏上了一葉輕舟,潮起又潮落,在遠方巨大的皓月散發(fā)的光芒中,同那條船化作一個黑色的剪影,漸漸遠去在水光相接的天邊。

揉破黃金萬點輕,剪成碧玉葉層層,

風度精神如彥輔,太鮮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結苦粗生,

熏透愁人千里夢,卻無情。

——李清照 《攤破浣溪沙》

又是一年桂枝香,滿庭芳。窗外雨聲萬點,遠方孩童的歡笑聲回蕩在她的耳邊,像在記憶里,那些圍著回廊奔跑的孩子,一眨眼的工夫,就消失不見。

睜開眼時,院子里實在寂靜,趙明誠早已牽著那匹剽悍的馬離開了宅院,她卻絲毫沒有察覺。

這個時候,墻外的那條巷子里已是商鋪滿滿了,那些歡笑聲像是從墻的那頭穿越入夢的。也許是幾個無知的幼童,硬拉著父親的手嚷著要買風車;也許他們的父親從破衣兜里摸出來的正是在富貴人家門前門后點頭哈腰換來的幾個子兒;也許做父親的難得見一次孩子,他把子兒按在手藝人的桌板上,換了兩只風車。孩子們還太小,他們樂滋滋地接過父親手里的風車,此刻,他們眼里只有渴望多日的風車,而那藏匿在風車后面正偷偷注視著兒子們的蒼老的眼神,只有呼悠悠轉著的風車知道。

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當他們也有相似經(jīng)歷的時候,他們會忽然憶起這一幕,只是,那張滿是皺紋的笑臉卻再也看不清了。

也許,親情的付出從來就不公平。是不是普天下所有的父母都如此愛著自己的兒女,將巨大的生存壓力藏匿在身后,只為換得兒女一笑。那是不是普天下的兒女,都能讀懂為他們付出最多的人?倘若不是,那么父母對子女的愛,子女對子女的子女的愛是否天生就是一種信仰?

像趙挺之,活著的時候,曾經(jīng)與佞人勾搭,不顧兒媳陳情斗垮了李格非,自己當上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朝廷要員,到頭來,竟被昔日的政見同盟蔡京反咬一口,也沒留下什么清名。他一生都在人們是非言論的夾縫中生存著,雖然事業(yè)步步高升,然而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就連臨終之前,那些繁亂如麻的官場糾葛都還沒有結束。

然而,作為大家庭的頂梁柱,卻早在與蔡京的爭斗中為兒孫們置好了未來的路。至少作為一位父親,他盡到了全部的責任,想把孩子們推離那一場劫難。

政見受到趙佶推崇后,趙挺之意識到權傾天下惡貫滿盈的蔡京恐會斷送大宋江山,屢次向皇上上奏其奸。蔡京害怕趙挺之留在京城成為自己日后的心腹之患,亦多次中傷趙挺之。趙挺之只好備好行囊,罷相歸隱。但不久以后,又一次身居相位,但這一次,他沒能再退到安全的岸邊。大觀元年三月,他在被罷黜后五日便撒手人寰。

身為父親,他自知身陷囹圄,在劫難逃,就背著兒孫,在青州為他們置辦好了退路。也許,他不想讓子女看見自己受人凌辱。也許,他本想獨自默默走向黑暗,哭也好笑也罷,再不用管負債的感情,卻不料孩子們太執(zhí)拗,遲遲不肯離開。

眼下正是金桂盛開的時候,若不是它惹人神往的幽香,真不能叫人察覺?;ò晷∏闪岘?,用肥厚的綠葉埋藏著自己,就像無法安穩(wěn)入睡的小女孩,習慣在厚厚被子的保護下尋找一份安全感。似乎它已經(jīng)習慣于守在這個不為人察覺的位置,無聲無息地觀察著隱藏在大院之下的是是非非。也許,它早已料到趙府眼下的變故,也許,透過那陣陣幽香,還傳遞著某個未被猜透的情節(jié)。

她不由地想起一個人。他當了一輩子好人,終究也沒料到老天會給他安排那樣上路的方式,他垂死的時候,一定沒能閉上眼睛吧。他叫樂廣,習于清貧,是少有的愛民之人。他做的事情似乎都很平常,平常到在為官期間甚至留不下什么功績,而每每當他調職以后,當?shù)氐陌傩站腿滩蛔∷寄钏?,他的仁愛似涓涓流水,似幽幽清香,在不知不覺中飛入尋常人家,失去了,才知道可貴。

然而,他卻栽在了小人手上。

像一頭公牛,馳騁草原一輩子,逃過了疾病,逃過了干旱與饑荒,逃過了獅王的利齒,卻沒逃過最不起眼的蚊子。

他倒霉,遇上昏庸的君主,即使小人的讒言也令他有口難辯,于是,樂廣一介稀世清官在日復一日的憂愁中逝去。

今日李清照所感懷的就是他了。只是李清照著實細膩,桂花的生長本屬自然現(xiàn)象,她竟許一種品德于它,物通人性,萬物經(jīng)脈相連,實屬自然之神。不過,古往今來,樂廣這樣的人也不少,不由讓我想到“不要人夸顏色好,只留清氣滿乾坤”。

相對而言,蔡京這種人是萬萬做不到這番高尚的,他受不得眼前有一丁點絆腳石,所以,多年以來,他練就了掃清一切障礙的本領。無論是從前的盟友或是將來的新星,他都扳著指頭細細數(shù)來,一個一個除掉。

我想高尚是一種奇怪的品性,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無心插柳柳成蔭,性情到時,自然可以體味。我不敢忘言趙挺之是否有過為民之心,但蔡京定不是一個安分之人,他絕情,不擇手段,昔日的盟友,今日的敵人,不過是一轉身的工夫,他便不識人。

是否為官仕途從來皆蒼涼?付出許多未必就能落得一個善終。趙挺之卒后,趙家上下便被蔡京攪得不得安寧,凡在汴京的親屬,一律捉入大牢。

于是,趙府的女人們在破碎的宅院里不安地期盼著。

幽幽的月桂芳香流,似一條來無影去無蹤的河,在越發(fā)寂靜的深夜,漫過思念的堤岸,愁煞了燭光下的麗人。

月下,花香綿長。今夜,將無人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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