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

“她怎么說?不理睬她的兒子?對她兒子的要求置若罔聞？”

“媽媽說，她有錢，可沒地方去買。”小建心緒不佳地說道。

“噢？也許她這回說的比較對?！蔽艺f。我吃過飯，開始動手收拾桌子上的盤子碟子?！拔揖蛷膩頉]有在商店里見過那玩意兒?！迸Ｈ庑枰匦禄劐?。

“爸爸，”小建的聲音受到了影響，明顯地降低了。他本來在椅子上坐得好好的，這時卻忽然將臉轉(zhuǎn)向一邊，背朝著我。“你從來就沒有進過那些地方，你怎么會看見。”

那些地方……德國貨……十二節(jié)電池……用手搖幾下，聽聽聲音和轉(zhuǎn)速是否正常，接著趁熱打鐵，再猛搖幾下，聽起來是相當(dāng)輕松的，螺旋運動，前景美妙。是的，比人脫離地面容易多了。鋼鐵，紙，燃料，政治，人能把各種各樣的東西送上天，卻無法讓自己的身體在不借助其他工具的情況下單獨升上去，由此看來，那具溫?zé)岬娜怏w其重量應(yīng)勝過一切，那是大地上實實在在的碩果與靈魂。

屬于天上的就還給天，屬于土地的就繼續(xù)留在大地上，好好活著，行走，交談，飲食，休息，在燈光下寫作，在清水里沐浴，在有事的時候奔走，在無人的時候夢想。

很多年以前，當(dāng)帶著秘密任務(wù)的飛機出現(xiàn)在天空里的時候，這一帶的人們曾為之大惑不解，他們不知道別人是通過什么方法把它們送上天空的，竟掉不下來，在高遠而湛藍的碧空里想待多久就呆多久，要多自在有多自在。幾年以后，他們漸漸有了見識，明白那是一種可以學(xué)到手的技術(shù)，而非詭秘莫測的妖術(shù)。去年，在竹羅鎮(zhèn)南邊的龐浜，當(dāng)?shù)氐娜藗兘o我講了一件有趣的事。也是在很多年前，龐浜有一位盧姓鄉(xiāng)紳，每當(dāng)發(fā)現(xiàn)飛機在空中盤旋，翱翔時，便把家里所有的人——包括男女傭人——都叫出來觀望，欣賞。他自己在院子里揮舞手中的禮帽或銅煙鍋，激動不安地狂呼亂喊：

“天哪！快來看，科學(xué)又在翻跟頭了……”

他不止一次在心里盤算過，想把那技術(shù)請下來。猴王的本領(lǐng)只是一種傳說，誰也沒有親眼目睹過，而眼前的這些明亮如銀的非凡的鋼鐵卻實實在在地在人們的頭頂上面飛翔，它不容置疑，反駁，只需觀望，仰視，射擊，或者低頭尋找恰當(dāng)而安全的藏身之處。它長時間地嗡嗡作響，但不屬于日常生活的回音。任何一件事物，一旦初具規(guī)模，便有了自己的相應(yīng)的性情與脾氣，越大的東西越喜歡發(fā)火，冒煙——熊熊燃燒。在天空里發(fā)脾氣的從來就是飛機和鷹，就因為它們最大，大到了使其他候鳥和飛行物噤若寒蟬，慌不擇路的地步。在人間，一個教書先生能有什么脾氣可發(fā)?不單單是沒有人買你的賬。在人間，大聲說話，大膽行事，大發(fā)雷霆的人是什么人呢？

有一天，他傾慕已久的那技術(shù)突然從空中俯沖下來，就在盧鄉(xiāng)紳激動、震驚、面色如土的時候，水鄉(xiāng)龐浜燃起了熊熊大火……盧鄉(xiāng)紳倒在焦土與廢墟之間——有人嘲笑他葉公好龍。我想，那是不公平的。他們的根據(jù)是：在他倒下的那一刻，他正在喃喃自語，他說，龍來了。

我放下手里的一冊舊書，閉上眼睛，發(fā)出輕微的睡聲。

時針指向零點。張蕓回來了，她先去那邊看孩子。小建早就睡著了。小家伙與我說著話，不久以后就睡著了。我把他放到床上，我看到他那稚氣的小臉上充滿了深深的失望；他還在想著那架羔羊大小的德國貨。他或許能夢見……我決定買一架送給他。真正的飛機我們買不起，玩具難道也不適合我們嗎?玩具很適合我們。只要它能飛離地面五、六尺，孩子就會得到滿足，就高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