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箏?”
尤健抬起那張氣色灰暗的臉,似在回憶,又像是在專心傾聽,等待我的下文。滿臉茫然若失的神情說明他已不再記得從前的那些事情了。風箏……氣球……書信……火柴……這些互不關(guān)聯(lián),莫名其妙的東西怎么會無端地牽扯到一起,重疊起來?那都是些什么?如煙往事?平心而論,他的確不記得它們了,縱然無限美好,又能怎么樣?生活中有許多遠比記憶更為重要的東西需要他去認識,銘記,絞盡腦汁。許多東西盡管模糊一團,但已不需要再去深入搜尋探究了。史海鉤沉,那只是閑人干的閑事。并非力不從心,而是沒有信心與趣味了。他把那些不太重要的,沒有什么實際意義的東西都不知不覺地丟掉了。他根本用不著它們。
現(xiàn)在,昔日的伙伴站在他的面前,衣冠楚楚,風度翩翩,似乎對什么都想說上幾句,打聽一番。天氣不錯,興致很好。
尤健知道自己已經(jīng)徹底完蛋了,雖生猶死,鼻子越長越大,興趣和勇氣卻越來越小。他告訴我,他已經(jīng)結(jié)婚好多年了,娶了一個多少有幾分姿色的老婆,是城里一個小販的女兒。正是那可憐的幾分姿色,使她成了一個好高鶩遠的女人,也使他飽受了煎熬與折磨。疲于應(yīng)付,虛晃一槍,是他目前生活的真實寫照。作為丈夫,他能給予她的只是幾分她早已看慣了的苦笑,這當然不行!用這點兒可憐巴巴的東西連一個三歲的小丫頭都打發(fā)不了,更何況他面對的是一個已經(jīng)成熟了的,成天想入非非,各種欲望都非常強烈的女人,談何容易。
“她成天只知道……”尤健疲倦地看著我。“睡覺時永遠把身體擺成大字。老兄,我現(xiàn)在才知道大字是多么可怕。”
可怕的豈止是一個大字。生活的難題如果僅僅只是一個由人體擺成的大字,那倒簡單多了,那也就世上無難事了。
不是么,并非是難以招架,實在是因為一無所有。除了坐以待斃,哪里還有什么至上的良策?妄談理想,祈求鴻遠,命中無有,還非要強求幸福。沒有,這些統(tǒng)統(tǒng)沒有,那都是發(fā)生在從前的事?,F(xiàn)在,連差強人意也談不上了。
時間已過中午,為什么周策田獨自一人在河邊徘徊?難道……周策田娶的是本地一位闊佬的小姐,對方的容貌、教養(yǎng)、知識什么都一應(yīng)俱全,他是否也有某種不可名狀的難言之隱?尤健在心里對自己說,大鼻子,這可不是你要考慮的問題,與你毫無瓜葛,你根本插不上手。世上沒有窮人為富人擔憂的道理。夏天快到了,她們究竟該穿麻紗還是真絲,需要她們自己考慮,不需要別人隔簾望月,狗拿耗子。
與尤健一同出來的那些人現(xiàn)在大部分都已經(jīng)走散了,如一顆顆雨后的水珠,蒸發(fā)、消失在各個角落里。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見了,尤健提議去他那里喝一杯。他從旁邊的樹杈上取下自己的飯盒,拎在手里。改天再說吧,我想,我不是怕他屋里的那個大字,有機會我倒想見識見識,看看是一位何等樣的人物,致使尤健變成了今天這樣。當年的那個尤健可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不是的。
我們簡單地握別后,尤健拎著飯盒向前面走去。我目送著尤健的背影,他走得很慢,背影十分蹣跚,看上去像一位行動遲緩的老人。他不像是在回家,更像剛從家里出來,正在雨后的街上慢慢行走,而沿途所見的一切他又明顯地熟視無睹。眼前這條路他已重復(fù)走了多年,一切都早已爛熟,有的人或許閉著眼睛也能走回去。我告訴尤健,有空我會去看他的。現(xiàn)在,他是火柴廠里的一名技工。說起來,他的工作與我們的生活密切相關(guān),可是沒有人會記得,不需要。前一個時期,有人在報上撰文說:“火柴到底還能劃多久?”又過了幾天,另一個人撰文說,“你想劃多久就劃多久?!边B續(xù)幾天的報紙我都看了,我贊同后一種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