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親的這些衣裳里,我唯獨喜愛那件棗紅色的碎花燈草絨,那件天藍色的毛呢外衣,那件寶藍的對襟細羊絨衫。去柏溪讀高中,母親還把那件天藍色的毛呢外衣從箱底翻出來,送給我穿。這么多年了,這件衣裳還是好好的,可見它的結實??磥磉@是一件母親珍惜的衣裳,她后來舍不得穿,多年的時間一直壓箱底。那是我讀高中時唯一一件好衣裳,可以說是絕版,整個縣二中,只有一個同學穿我這樣的衣裳,顏色料子樣式都一模一樣,無疑也是她母親留下的。這個同學叫鄭華,一個清純的女生,有一雙大眼睛,短發(fā),喜歡穿青貢呢的方口布鞋。家住縣委大院。一模一樣的衣裳,拉近了我們的距離,都明白這衣裳是有來頭有歷史有光陰的。盡管這樣,我和她的交往還是不算頻繁,有次上演一部新電影,不好買票,她幫我弄。拿到票時,我要給她錢,她死活不要,我又非要給。我記得票價是三角。我們背著書包走在大街上,為那三角錢激烈地推讓。她死活不接,我又死活要給。就在相互推讓時,我那件天藍色的毛呢外衣被她的手抓破了。左邊的暗包上撕開一條口子。這件衣裳畢竟年深月久,再結實,也抵擋不住歲月的磨損。鄭華有這樣一件衣裳,知道這件衣裳的珍貴,看到衣裳被她撕開一條口子,很過意不去,要拿回家?guī)臀铱p補。我也過意不去,電影票的錢她不要,這下還要幫我補衣裳。我說算了,衣裳本來就快爛了。我們又爭執(zhí)了一番,我拗不過她,同意了。過了兩天,她把補好的衣裳帶到學校交給我,沒想到她的縫補技術那么好,用一塊近色的布墊在里面,順著口子用縫紉機密密扎,竟然不顯眼。這件衣裳,在我讀高中時穿爛了。工作后,我想再買這樣一件衣裳,布料款式顏色一樣的,至今,我也沒看見過。也沒看見有人穿那樣的衣裳,它,真的是絕版。
藍得如此純粹、光潔的毛呢衣裳已經無處尋無處找了。
就連母親穿過的那件中式對襟開衩的碎花燈草絨衣裳,那件寶藍的細羊絨半高領開衫,都是絕版,母親穿過后,我再沒有看見有人穿這樣的衣裳。
如今,我的衣柜里,都是布衣和絲綢裙衫。一條煙灰色的柔軟大擺牛仔長裙,1994年下崗后去成都一家雜志社打工,八十塊錢買的,十多年過去了,春秋季節(jié),我依然穿,踩一雙老北京粉紅色繡花鞋,到處游走。幾件絲綢短衫,夏天也是換著穿。這些衣裙,都是穿了多年,但我還是喜歡,覺得它們是上好的衣裳??粗鹿窭飹熘亩际怯行┠暝氯匀挥匈|感散發(fā)著芳香的布衣絲綢,內心有一種滿足。它們再陳舊,被歲月磨損得變色,也不失自然的物的光華。尤其是藍碎花的布衣布裙,是我極偏愛的。不管是深藍還是淺藍,只要是碎花,我都喜愛??匆姶┧{碎花衣裙的女人,我也會多看兩眼,她們的內心和服飾,應該是一致的。
我的衣柜里掛著的,還有一條藍碎花的棉布旗袍,某個夏天去縫紉店做的,記得只花了五十多塊錢,也是好多年了,依然喜歡。但我最想念的是母親穿過的幾件衣裳,天藍色毛呢外衣和寶藍的細羊絨衫都找不回來了,我想做一件棗紅色的中式碎花燈草絨穿,很細很軟的燈草絨,母親那樣的款式,青色盤扣、開衩、裹邊、半高立領。去過幾次布店,都沒找著那樣的碎花燈草絨。我一直想念著擁有這樣一件古典的中式碎花衣裳,穿上它走在人群里雖然不合時宜,但我喜歡。
再說,我從來就是一個不合時宜的人。
母親的衣柜里,擁塞著一大堆衣裳,都是混紡布料,她現在的穿衣打扮,完全是個鄉(xiāng)下人,與鄉(xiāng)村融為了一體,勸她離開鄉(xiāng)村她都不愿意。那些碎花毛呢羊絨衣裳,她,早就不穿了。穿著混紡化纖衣裳的母親,不管走在鄉(xiāng)村還是城鎮(zhèn),和別的人沒有兩樣,人們看她時,目光也不再復雜。
有一天,你看見一個穿著中式碎花細燈草絨的女人走在城郊,那一定是我。整個城鎮(zhèn)和鄉(xiāng)村,只有我這樣的人才穿這種無人穿的古典款式。
(《文學與人生》201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