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時未名的夜只如我以上所說的寧寂。
今年夏天天氣特別熱,38度以上的高溫持續(xù)了十幾天。有時候達到40度,一早一晚也一點都不涼快,夜里也有28度,那真是我生平所未見過了。考前是這樣的溫度,進了假期還是這樣的溫度。放假很多人都不回家,有上班兒考托考G的,有忙著找工作掙錢的,像我只是急著給自己充電。每天男生宿舍都是狼藉一片,沒有人不去水房沖水(北大的水特別涼,涼得讓人寒心)。接滿滿一臉盆,從頭上潑下去,一盆一盆地潑,去去暑氣,再趕緊回屋,上床睡覺,把電扇開到最大(幾乎所有人都買了床上的電扇)。如果在五分鐘之內(nèi)你沒睡著,對不起,只好再去水房潑一次,這些日子大家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這天兒不讓人活了”。
可更不讓人活的是今天晚上居然停水停電!黑漆漆的樓道里一通的謾罵,實際這謾罵近于呻吟。這種情況下真不知道如何活法。在謾罵中我殺奔未名湖,也許這是唯一一個我并非出自本心而在未名度過的一夜。
未名湖邊還是很黑,長椅上一對對男女做著茍且之事。我找了一個最遠的長椅躺下,我忽然覺得今夜的知了叫得邪門兒,聲音奇大無比,而且面積也奇大無比,似乎是永不停息;好像整個未名被扔進了一個巨大的知了坑,幾萬,幾十萬只知了拼命地叫、飛、爬、撞。我塞上隨身聽的耳機,還是擋不住知了一層一層的聲波。
今夜的未名似乎不是昔時的未名。
我又想起了小盛,小盛不是一個俗人,小盛是我的朋友。
以前我提起朋友兩字總是不確定,我們真是朋友嗎?而現(xiàn)在我卻可以明確說我們是朋友,見面打個招呼,說句笑話,出去吃頓飯都不算什么朋友,但在一同走過未名的夜,哪怕只是一次,也必然成為真朋友。古人謂有畏友,有摯友,有褻友,有閨中密友,我不知我們算什么,也許什么都不算,但卻是真正是朋友。
那夜很是涼爽。風吹過,天上的月亮像閃光的剪紙。我們躺在石舫上,想象著滿天的星斗,前半宿我們一直在那兒,談著雙方的初戀。小盛不停地抽煙,不停地抽,抽光了僅有的多半盒希爾之后,小盛說走吧,于是我們就走。小盛把所有的煙頭都揀起了放在煙盒里扔進了垃圾箱,這也是我很欣賞他的地方——有素質(zhì)。這樣的人即使在北大也還不多,在校園里不是常聽到罵低素質(zhì)的話么?不過也難說,也許是要求過高,也許就是世風日下?,F(xiàn)在暑期凈是外校的過來訪友住宿的,食堂里的廢飯盒扔在桌上就沒人管,廁所里拉完不沖水的大有人在,居然還有在水池里放一個臉盆,水邊放一瓶礦泉水,開著水龍頭從下午一直到晚上,用成噸的水來冰這一瓶礦泉水的。這些人難道就不是大學生了么?這素質(zhì)……咳,也許就是世風日下差不可比了吧。
小盛和我一起走到未名的邊緣,那里的黑暗是別的地方無法企及的。我們找了一個長椅,坐下,小盛又想抽煙,可是煙已經(jīng)被他抽完了;小盛想去買冷飲,可是這個時間不可能有賣的,于是小盛又開始煩。雖然那夜涼爽得要命,他還是把衣服扣全解開,迎著湖水,迎著風。
“還記得剛才那女孩兒嗎?”小盛問我。
“當然。”
那是我們剛從宿舍出來時,來到未名湖邊見到的一個晚上鍛煉的小女孩兒。當時我們正走在未名湖的東岸,剛買了兩瓶泉水。雖然已是九點多,但是湖邊的人仍很多,未名湖還沒迎來它的夜,所以我們也都處在一種木然的亢奮的歡笑中。她正好從我們對面跑來,白T恤,紅短褲,白襪子白鞋,大概只有十三四歲,匝著兩個很俏的小辮兒,很青春很運動地跑過來。一顛兒一顛兒的,兩個小辮子飄然而起。當時我們竟然都看傻了。小女孩兒過去之后,我們相視笑了,那是一種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似驚奇與老妻面對小妾似的嫉妒混合在一起的笑容。小盛跟我半開玩笑地說:“唉,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