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腦海浮現(xiàn)的都是李言的母親歇斯底里地叫我立刻滾的畫面,還有我走的時候李言看我的眼神,以及整個大廳所有的旁觀者寫滿臉上的幸災樂禍。我的自尊,我的自信,我的自卑,我岌岌可危的堅持,統(tǒng)統(tǒng)子虛烏有。那晚,我徹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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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個星期,七天的時間,我都不敢涉足于戶外。我六神無主,只要電話鈴聲一響我就會渾身發(fā)抖。我更害怕遇見熟人。我恐懼每一個看見我的人會嘲笑我,諷刺我,唾棄我,甚至毫無避諱、赤裸裸地羞辱我。而令我最最害怕的,就是我的母親會知道,知道她唯一的兒子,她失去了丈夫后作為僅有的希冀的兒子,是個受千夫所指的同性戀。原本是熱力四射的夏天,是陽光澄明的夏天,是約好成績出來后一起奔放的夏天,可我只可以躲在我狹小的囚室里,暗無天日。我的內(nèi)心像闖進了一頭無法泅渡的困獸,它不斷地自殘,也不斷地折磨著我的每一寸血肉,它想要活活把我吞噬,它渴望吃掉我。直至我接到李言母親打過來的電話后,我才突然記起,在那段瀕臨流產(chǎn)一樣黑暗的時日里,我沒有一刻,是為李言想過的。
等我的情緒稍稍平復的時候,我接到了他母親打來的電話,我不清楚我從何而來的勇氣按下接聽鍵,總之就是按下了,而電話另一頭的她的聲音聽起來沒有了往日那么充足的尖銳,反而多了一份悲涼,她說:“哲,我本來不想跟你說一句話,一句話我都嫌多,你知不知道你害了我們家的小言?!你毒害了他的前途,他的前途原本一片光明,就是因為你,才會讓他被人恥笑。你也讓我家蒙羞!可是,我打電話不是跟你說這些,小言現(xiàn)在絕食,他說要見你,不見到你就絕食!”后來,我聽得出她聲音里的哽咽,“哲,如果你還有廉恥,你還有良心,你就見下他,把該說的都跟他說清楚,別阻礙他了,行不……”
掛了電話后,便知道,我應該怎么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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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見到李言,有種恍如隔世的錯覺——我們約好八點在華河橋見面,而他早早就出現(xiàn)在那邊,橋燈打在他的身上,憔悴跟疲倦如繁密的藤蔓一般顯而易見地爬滿了面容,仔細一看,還有多天沒有修理的青色胡碴,刺眼地嵌在他瘦了一圈的臉上。
他“嘿嘿”地笑了笑,裝作輕松地打招呼:“好久不見?!比缓笏醚酃馍舷麓蛄苛宋乙幌?,“你瘦了!”
我深深呼吸了一口,站在距離他五步遠的位置,用鄭重的口氣對他說:“李言,你別跟自己過不去玩絕食,你以為這樣就能起到什么作用嗎?我們……我們,就跟你媽說的那樣,斷了吧?!?/p>
他睜大了眼睛,慌張地走上來:“是不是我媽又跟你說了什么難聽的話?你別理她!肖哲,你甭管他們的胡言亂語,你只要聽我的就行,我會說服我媽……”
“不是!”我狠狠地打斷他,“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我明白了什么可行什么不可行,我只是看清了現(xiàn)實。我們是不可能的,況且,我跟你,也只是貪新鮮,玩玩而已!”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我,那種眼神,我從未見過他有過那種眼神,什么都摻雜進去,像是要將我的靈魂穿透。沉默了一會兒,他才慢慢地說出了一句:“……肖哲,你真狠?!?/p>
然后,他轉身,一步一步地走出了我的視線。
我也知道,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人像他那樣對我。
——他為了留念你跟他在一起的每一刻而特意去學習攝影;他為了你喜歡的一件小飾品而不惜連夜跑到外省去買回來;他為了跟你一起看流星而在寒冷的冬夜跑到你家來接你;他朝你揮手的模樣;他對你微笑的模樣;他比你高幾厘米的身影;他喜歡拍你的額頭罵你“笨”;他不喜歡你喝酒,但你每次喝醉了都是他照顧你;他每次都叮囑你要按時吃飯,因為你有胃病;他跟你約好一起考上好大學,遠走高飛;他每次喊你“肖哲”,眼里都是滿滿的深情。這樣的一個人。這樣的一個人,他以后的人生,再也不會有你的出現(xiàn),再也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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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年的夏末。一場臺風過去,窗臺外面一片狼藉,空氣里還殘留著臺風特有的氣息。我家也因為臺風的席卷而不得不延遲搬家的日子。由于我考上了杭州的一所大學,母親放心不下,便決定跟我一齊過去,于是索性搬家。在收拾臥室的時候,我在書柜角落里挖出一張光碟。封面寫著四個大字:生日快樂。是幾年前李言送我的生日禮物,由于種種原因,我一直沒有看到里邊的內(nèi)容。而李言在那次跟我會面之后,就斷絕了往來,我只知道他高考考得相當不錯,具體報了哪所學校我不清楚,那一年,他們就搬家了,然后就杳無音信。
我把光碟放進播放機。我想看看,在我的有生之年,李言還在我的生命留下絲毫痕跡。
電視熒屏一開始全是無數(shù)飄動的雪花,“咔——”一聲之后,李言的樣子就出現(xiàn)在鏡頭里面。屆時剛好是夏天,他剪了個清爽的平頭,他“嘿嘿”傻笑了兩下,然后摸了摸頭,吞吐了很久,才開始講話:“肖哲,生日快樂!這是我第一次制作光盤,就把它送給你吧。雖然我們并沒有在一起很長時間,也沒經(jīng)歷過什么,但……我相信我們的路還很長,所以不管發(fā)生什么,都要咬緊牙關走下去。相信我!我……我……”他頓了頓,隔了好久,“我……嘿嘿,你知道我想說什么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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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類似于一種固體膠,它粘貼住了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你無法從中抽離,那只能逆來順受般接受它此起彼伏的冰冷與僵硬,那是現(xiàn)實。如果你要掙脫它的束縛,告別枷鎖,那么,你只有一個命運,就是被大多數(shù)人拋棄。那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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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里的你在我耳邊細語,說前方的路還很漫長,所以你甘愿用上一輩子。你緊牽著我的手,說要一起走下去,直到世界的盡頭,然后,就再也沒有離開?!?/p>
>>>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