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來福的一對兄弟,就一起去了日新堂,后面跟著王太太和劉太太,還有兩家的少爺牟財和牟寶。
日新堂的少爺樓內已經很混亂了,牟金的尸體從炕上抬到堂屋正中,那里架起了靈柩,哭聲響成一片。聲音最大的是牟金的母親魯太太,她撕肝裂肺地哭喊:“兒喲,我的命咋這么苦呀--”
她的命的確不能算好,老爺幾年前撒手而去的時候,她也這么哭過,但那時候她心里還有兒子壓倉,母以子貴,她頭頂的那片天,依然是燦爛的。沒想到兒子剛進了三十歲,就撇下了兩個年幼的子女,還有他沒有享用幾年的少奶奶姜振幗,隨父親去了。
父子兩人都是被肺結核病帶走了。
女人們的哭聲唱腔般抑揚頓挫,而那唱詞似乎是早已準備好了的。
姜振幗卻沒有哭,她似乎忘了哭泣,呆呆地看著身子還溫熱的男人。
外面依舊飄著細雨,地上起了水泡泡。一時間,似乎眼前的一切跟她都沒有關系,她的眼睛盯住了水面上漂浮的水泡泡,破了一個,又破了一個……她很有耐心地一個個數著。
日新堂的賬房先生、馬夫、老媽子、伙夫、油坊磨坊以及耕田的長工,三四十個下人,在六十歲的大管家易同林的帶領下,站在少爺樓前的雨地里一動不動,等待主人吩咐事情。按照常規(guī),首先要打發(fā)下人趕往牟氏莊園以外的親戚家報喪,最遠的地方就是姜振幗的娘家黃縣,騎了快馬也要走小半夜,需要及早出發(fā)。
丫環(huán)翠翠回來了,也站在門口等候著。姜振幗的目光才從外面的水泡泡上移開,來看眼前的每一張臉。牟宗升和牟宗昊遲遲沒來,千頭萬緒的事情等著人來定奪,而魯太太坐在靈柩前的太師椅上已經哭得昏天黑地,滿臉是鼻涕和淚水,鼻子和眼睛都分不出輪廓了。姜振幗跪在那里想,婆婆是不能依靠了,婆婆就是不哭得像狗屎一樣,也是指望不上的,--她腸子沒幾道彎彎呀。姜振幗對魯太太看得最透徹,剛嫁過來的時候,夜里就曾對牟金說,你娘就喜歡吃醋,喜歡猜疑,那心眼兒狹窄得穿不過一針。這比喻很貼切。
這一刻,姜振幗已經把日新堂所有的擔子擱在自己肩上了。眼下亂糟糟的局面,讓她心里焦急,火氣攻心,就有些頭昏目眩。她想起自我療救的好辦法,就偷偷地掀起了自己的旗袍,用尖尖的、長長的小拇指甲,狠狠地在粉嫩的大腿上劃了一下,立即就有蚯蚓狀的血紅,洇出了白細光滑的皮膚。
她麻木的神經又恢復了清醒。
站在他身后的牟銀,把她腿上的那條印痕收進眼中,心里知道少奶奶正堅挺著,跟命運較著勁兒。
大管家易同林把翠翠拉到一邊,問翠翠,老爺們都通報了嗎?翠翠點頭,她的眼泡泡腫成了兩個小燈籠,這情景讓人感到死去的不是少爺,而是她的爹了。
易管家又問,老爺們都在家?翠翠揉揉兩個眼泡,正要回答,就看到牟宗昊匆忙走來了,后面跟著胖太太陳氏,她的腰帶還松松垮垮地沒扎緊,兩個屁股蛋子左一扭右一扭的,人剛進門,就張開了大嘴號啕起來了。
牟宗昊和陳太太進屋子,李太太就從一只寬大的絲綢衣袖下面,露出了被淚水浸泡的臉,朝站在墻角的丫環(huán)小六努了努嘴。小六心領意會,轉身出了屋子,回月新堂向老爺牟宗升通報去了。
姜振幗瞅見李太太的神態(tài),再看小六跑向門外一抖一抖的身影,什么都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