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手從門把上滑了下來。我又何嘗不是孤孤單單在這個陌生的大城里?走在路上,從來沒有人會在背后喊我;所有的節(jié)日,都是自己跟自己度過;失眠的夜,數(shù)我的寂寞,一個、兩個……會跟月湄那么快就成婚,不是完全跟這個無關的。
我轉頭。她身上全濕了——呵,一場突如其來的雨。黑色的裙擺,一直在暗暗地滴水,一滴又一滴,無聲無息;而她的眼睛,驚惶地,迫切地,那種等待……恍惚間,一些模糊的往事慢慢地拼湊起來。
關于醫(yī)院,關于醫(yī)學院,總有一些或者恐怖或者詭異的故事,有些是傳說,有些是一個醫(yī)學院男生故意地添油加醋,來嚇一班十八九歲的女孩子??偸窃谧顟夷畹牡胤剑室馔O聛?,欣賞她們緊張的表情。而我記得的挹珠,便有這樣睜得大大的、又怕聽又要聽的眼睛。那時的挹珠,好像常常穿白衣——不僅是挹珠,好像她們都愛穿……好像我自己也喜歡穿白衣的女孩……那些歡喜單純的日子都遠去了吧?我們以同樣的速度離開我們的光輝歲月,是不是也是以同樣的速度淪落,她做錯事,而我,變得冷酷?
會決定讓挹珠住進家里,是我所沒有想到的——話還沒完全出口,就開始后悔。
雖然我陪她去醫(yī)院,我簽下手術同意書,我裝著看不見舊同學投來的曖昧笑容,我在住院部門口等待——如果人生如戲,此刻我尷尬于我莫名其妙的身份與角色,但是挹珠的樣子,讓我的一切惡聲惡色都發(fā)不出來。
九點鐘開始,舊同學曾輕松地揮手,“十點鐘肯定可以結束。”但是事實上她出來的時間是十一點四十五。她還笑,掙命一樣地努力:“還行。”嘴角一星殷紅,仿佛在濺血,不過是殘余的口紅,是整張臉惟一的顏色,其余,灰的眼、烏的唇、慘白的臉頰。我掏出紙巾遞給她拭一額的汗,觸到她的指尖,鐵一樣冰。她還笑,“謝謝你?!陛p淡的手勢,拒絕我的扶持。
然后是她住的地方:一個大通鋪一樣的寢室,走到最底,我才發(fā)現(xiàn),左手還有一個極小的小間,推門進去,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霉味,仿佛從來沒開過窗,的確是,因為根本就沒有窗。挹珠順手遞我包山楂片,全返潮得黏黏滑滑地半化了,我忍不住“呀”一聲,“這里太潮濕了,你現(xiàn)在這種情況,住這兒對健康不利,你應該……”塞住了,想不出該推薦她去哪里,五星級酒店?“你有沒有什么同學、親戚的家可以借住一段時間?”
挹珠徑自坐在床邊清雜物,淡淡道:“謝謝?!鳖^都沒抬——仿佛是,這個人已經(jīng)利用完了,沒有價值,不必再浪費精力應酬。我自覺無趣,道:“那我走了?!钡搅藰窍?,才記起鑰匙還丟在上面,又折回去。進門遠遠看上去,那半伏在床上的女子仿佛只是一堆舊衣服,軟軟松松。挹珠艱難地欠身,探床頭柜上一只空空的水杯,艱難地,一點點靠近,終于握到,卻手一松,“砰”地打了個粉碎,玻璃片飛濺到我的腳邊。
看到我,挹珠怔一下,倉惶地解釋:“我只是想喝水,我去打水。”掙扎著想要爬起來,手底一軟,她“哎喲”一聲,合撲在床上,身子彈了一下,就不動了,長發(fā)失魂地掉了一床一枕。發(fā)下她的身體不斷地劇烈抽動,仿佛被大雨打得驚慌失措的小樹,一樹顫抖的綠葉。
我走近她,俯下身,輕聲說:“挹珠,要不然,你先到我家住一段時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