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牡丹(3)

花事 作者:盧曉梅


喬治在店里頭正好看到麗莎,就很殷勤地把她領(lǐng)到剛剛空出來的靠角落的一個位子上。麗莎坐了下來,點了龍鳳配、五?;ɑ@這兩道菜,她問喬治:“郭師傅走了,你們店生意有沒有影響?”喬治輕描淡寫地聳聳肩:“真是稀奇,阿茨敏做了大廚后,居然有客人說我們店的中國菜越燒越好吃了?!丙惿牡胤?,離那對牡丹屏風(fēng)很近,幾個“老墨”樣子的侍者,身子筆挺,肩上扛著大盤子,手上拿著鐵腳帆布面的支架從那后面走出來,他們在客人面前站定,麻利地把那大盤子從肩上旋轉(zhuǎn)下來,放到架子上去,那渾身的氣派,好像那吃飯的客人成了奴隸,而他們倒成了君王那樣。

秀琴在店里頭放著幽幽的中國情歌,一下一下地,像一把工筆繪出來的古典美人扇子,輕柔地撩著人的心。但是麗莎知道,屏風(fēng)后面的那間廚房應(yīng)該放的就是那轟轟烈烈的墨西哥音樂,里面的大廚阿茨敏一定是穿著那件魚網(wǎng)一樣紅色的衣服,露出優(yōu)美的肌肉。他一邊在炒鍋上顛翻著菜一邊哼著歌,跟幾個炒鍋、抓碼的“老墨”小子打打鬧鬧地就把菜出齊了。那對屏風(fēng)上的牡丹,好像秀琴的化身一樣,不動聲色地鎮(zhèn)在那里,火焰一樣的花瓣,熏得麗莎臉上發(fā)燙。麗莎一直在Formosa待到打烊,詹姆斯已經(jīng)到店里來接秀琴了,秀琴最后一個離開店,臨走的時候還去廚房察看了一下,麗莎看著她從那牡丹的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好似一個鬼魅。

秀琴很少對麗莎提到詹姆斯,麗莎問起了,秀琴也總是敷衍過去。但是麗莎知道,詹姆斯每天晚上都去Formosa接秀琴。他通常是坐在餐館的一個角落里,就著一聽可樂,吃一盆簡單的蝦炒飯。他不去找秀琴說話,很多時候他都在補秀琴弄破的東西。他把秀琴的那個皮包的帶子縫回去,比平時在手術(shù)臺上還要小心。好像是把一朵掉在地上的花撿起來,接回到枝干上去。垂下去的眼里含著一種死馬當(dāng)活馬醫(yī)的悲傷。詹姆斯是個寡言的人,他的腿是越戰(zhàn)時留下的傷。他閑時就把自己關(guān)在地下室里做木工活,在前妻過世后的那一年,詹姆斯關(guān)了診所,一個人跑到附近的查爾斯頓,獨自在海邊的林子里,造了一座兩層樓的木屋。詹姆斯看到秀琴的時候,有些恍然,她讓他想起慧,一個越南女子?;鄣膬鹤颖涣鲝棑糁校材匪沟牟筷犝寐愤^慧的村莊。他沒能救活慧的兒子。他永遠記得慧的樣子。漆黑的長頭發(fā)貼著臉頰生出來,從他手里接過自己的兒子,在哭泣之前,她先抬起頭來,朝他輕淡地一笑?;貒?,他雖然也娶妻生子,可是因為慧的緣故,他的心里對亞裔女子,一直有一種莫名的親近和愧疚。在詹姆斯做木工的時候,常常感覺到腳下那一根根的木頭絆著他,好像冰冷的回憶,摻雜著那潮濕的、熱帶雨林里死亡的氣息。晚上,他經(jīng)常是不能入睡的,他一個人起來,到地下室里去,奮力地去刨那些木頭,直到那一朵朵脆弱虛無的木屑花從光潔的木頭里生出來。秀琴醒來了,就去找他,她坐在木頭堆里陪著他,不說一句話,身上穿著件寶藍色的睡衣,中間繡著一朵紅牡丹,那灼灼的華光,刺痛了詹姆斯的眼。

秀琴有點懷疑詹姆斯得了憂郁癥。她一大早就去了Formosa,想趁空安靜一下。她發(fā)現(xiàn)喬治已經(jīng)在店里面了,他疊好了所有的餐巾,然后,坐在最后一個位子上,脫了鞋子,滿意地嗅了一下他的白襪子。秀琴經(jīng)過他身邊的時候,還聞到了一股子香水味,他竟然用口哨像模像樣地在吹綠島小夜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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