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場部禮堂(4)

陸犯焉識 作者:嚴歌苓


焉識坐在八仙桌正中,左邊恩娘,右邊婉喻,說著他一句也不想說的話。

無愛使他第二個禮拜就去了大學?;貒八褪盏搅似赣煤贤F(xiàn)在他看到辦公桌和職位一樣空著,等他來填。課程由他自己設計。研究科目也由他領(lǐng)銜。校園空蕩蕩的,終考剛結(jié)束,暑假剛開始。家不是他的,是恩娘和婉喻以及傭人的;他的家在校園。甚至在美國會館,在理查飯店,還有霞飛路、舟山路的幾家咖啡館。各個圖書館都是他的臥室,他閱讀、寫稿和睡夢從來混成一片。美國的留學生朋友圈子似乎直接就搬回了這些地方,只是換了場景。大家的做派因為回到中國反而更加“美國”。連笑話都跟回來了,爵士調(diào)子也跟了回來,只是樂手的面孔顏色不同。對所有人來說,喜愛陸焉識是太容易的事:好模樣,好性情,給他一記小虧吃他總是舒服地吃進,無論誰拿來一個瓷瓶或畫軸,稍加慫恿就會在陸焉識這里成交。相中焉識的貴重鋼筆或太陽鏡也好辦,幾個人設個局誑他玩,一陣嘻嘻哈哈就讓他輸?shù)羲墓P或眼鏡。因此會館或?qū)W校的這密斯那密斯都寵他,把他寵成個七尺大毛頭。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時候,一輛五成新的轎車替掉了黃包車,還添了一個女兒。焉識想,這下徹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奶氣的房子更不是他的家了。反正他很少在家里用功,女人們對他的書房也不恭敬了,冬天放一個大火盆,外面罩一個更大的鐵絲罩,書房成了尿布烘箱。他有時會一陣驚慌,一轉(zhuǎn)臉怎么連婉喻的模樣都不記得,而他是有照相般記憶的人!

無愛成全了多少男人?也會成就他陸焉識。

就是在公共租界一個奧地利咖啡館里,焉識碰到了大衛(wèi)?韋。大衛(wèi)?韋已經(jīng)不是他在美國的樣子,西裝像是昨晚做過睡衣;一張長方臉瘦成橄欖形,若擱在女人身上是不難看的,但做男人就陰氣逼人。算算他人還不到三十,眉心的深紋有六十歲,并為著非個人的、偉大的愁苦而緊鎖。

“好嗎?”焉識問大衛(wèi)。

他看出不好來了:大衛(wèi)?韋很餓,把佐咖啡的奶油都用小勺一點點喝光了。

大衛(wèi)用美國余下的那點直白說:“不好。”因為他一年多沒有工作了。

大衛(wèi)在美國學花了眼,從一門課跳到另一門課,什么都學一半,又都丟下,最后去了歐洲,要去找人生的“終極意義”。幾句話談下來,焉識發(fā)現(xiàn)自己中了大衛(wèi)的埋伏。大衛(wèi)從學校圖書館就跟蹤他,跟到了咖啡館。大衛(wèi)知道焉識僅僅像個泡咖啡館的文人混子,實際上把夠別人三輩子讀的書都讀了。學應用語言學的陸教授只有二十八歲,可以游戲于四門西語之間。

“學校方面終止了合同?!贝笮l(wèi)說。

“為什么呢?”

大衛(wèi)支吾一會,說有人叛賣了他,說他是共產(chǎn)黨。

“你是不是呢?”焉識笑著問。是不是他都無所謂。

大衛(wèi)看著比他小一歲的陸焉識。黑色的眼鏡框罩住他圓圓的眼睛,那種令焉識喜歡又有點兒懼怕的凝聚力又出現(xiàn)了。大衛(wèi)笑著搖搖頭;這種事瞞著焉識,是為焉識好。接下去他請焉識幫一個忙:焉識的研究項目剛組建,正招兵買馬,焉識的推薦可讓他掙到一份體面的薪水。沒等焉識反應,大衛(wèi)說其實很簡單的,焉識就告訴校方,說大衛(wèi)對語言學有過鉆研,還寫過兩篇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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